这是一幢豪门大宅。三面都是高大宽敞的黑瓦白墙的房子,面向南,面向东各有一排,都大约有六、七间,是正房和厢房。两排房子的中间有一间很大的客堂,齐膝高的门槛,高高大大的朱漆大门,远远望去令人望而生畏。面向西的一排也有那么多的房间,是厨房,仓库,堆杂物的,还有是下人和奴婢们的住房。大宅的四周围着一条大约有30米宽,深不见底的沟渠,河里的水终年波光粼粼,碧波荡漾,清澈透明。沟渠旁栽种着青青的竹子,和一些很挺拔的郁郁葱葱的树。大宅的出口在南边,因为宅子被河渠包围着,像一个岛屿一样,所以宅子与外面的联系靠一条吊桥,吊桥专门有下人二十四小时看管着,桥两边都有人住的房子,但都比较矮小,与深院里的大宅不可相提并论。再旁边是一个竹园,竹子长得很茂盛,特别是夏天,那里真是避暑的好去处。这座大宅就像一个城堡一样,围着的沟渠像古代的护城河。这座大宅开始建造时,最先是挖沟渠,把挖出来的土都堆放在后来砌的房子的地基上,所以这宅子的地基就特别高,砌好的房子不知要高出附近房子的多少呢,高高耸立着,真个是鹤立鸡群。所有这一切都显示着主人的豪华与威严不可侵犯。
玉儿就是这座豪门大宅里的一位千金小姐。玉儿是大老爷家的四小姐,她上头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大老爷喜欢土地,是个大地主;二老爷喜欢经商,是个大商人。二老爷有四个孩子,大小姐瑞儿在上海电台工作,大少爷在国民党军队里当差,还有两个孩子尚年幼。大老爷家的大少爷已经成家立业了,在家帮着大老爷做事。二少爷比玉儿大两岁,长得天庭饱满,方面大耳,是个大富大贵的面相,而且又十分得伶俐讨巧,所以深得老爷太太们的宠爱。大老爷家的大小姐已经出嫁了,很少回娘家。玉儿今年15岁了,本来在上海电台工作的堂姐曾答应过她说,等她过了13岁生日后就带她到上海去读书,但这个愿望对玉儿来说恐怕永远也不会实现了。
玉儿本来是这幢豪门大宅里最美丽的小姐。她天生丽质,雪白的肌肤如凝脂似的,鹅蛋脸型,弯弯的柳叶眉,长长的眼睫毛下一双乌溜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特别有神韵。也许是血色好,她的嘴唇天生的鲜红欲滴。正如王国维的词《蝶恋花·窈窕燕姬》所写的那样:“ 窈窕燕姬……惯曳裙裾,不作纤纤步。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一树亭亭花乍吐,除却天然,欲赠浑无语。……”
玉儿小时候真特别的像一只美丽的蝴蝶,天天快乐地在这个大宅园里飞来飞去。所有人都疼爱她,谁见了都想抱抱她,亲亲她,她是美丽的小公主,她是美丽的小天使。玉儿6岁时就跟二少爷一起去读书了。那时镇上已经办起了学堂,所以玉儿就跟二少爷一起每天由佣人阿福接送着去上学。那时的交通工具是人用手推的独轮车。那种车子的轮子特别大,是用木头做的,上边做成两个像背靠着的一对沙发,可以坐人,也可以装货物。学堂离家不远,步行花十分钟就到了。乡下都是泥土路,一下雨,路就特别泥泞 ,天晴了路也坑坑洼洼,所以坐在独轮车上,被颠得那个滋味很不好受。坐了几天,少爷就不愿意坐车上学了。非要阿福背他,否则就不去学堂了。于是老爷命令阿福每天背着少爷上学。玉儿也是娇小姐,但她晴天总喜欢自己走路。一走下那座吊桥,她就像一只欢快的小鸟,东看看西望望,感到什么都是新鲜的,什么都是好玩的。路上的行人都驻足观望,路边田里干活的农民都停下手里的活儿眺望,不时地啧啧称赞:“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少爷。真美。那小姐跟仙女似的!”粉妆玉雕似的玉儿和她小哥在这上学路上是一道绚烂的风景。
玉儿是个极顶聪明的女孩,而且对学习有着天生的爱好,把个学堂里的先生欢喜得恨不得天天抱抱她,亲亲她。二少爷也很聪明,但对学习却一点也没有兴趣,成天想着怎么玩,动着歪脑筋,琢磨着怎么去作弄其他学生和教书先生。上课时睡大觉。常被先生打手心。玩儿时像只猴子,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却不愿意自己走路,非要阿福背着,耍着少爷的脾气。
读了两年书,玉儿认识了很多很多的字,她对读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课余读了许多的书,她家里藏书不多,但二老爷家的书房里书很多。曾在上海读大学的堂姐在假期里会给她带来许多新小说,在上海大世界里上演过的新剧本……玉儿读书读得入了迷了。母亲让她学着做女红,她趁母亲一不留神,就偷偷地溜进书房看起书来,往往看得连吃饭都忘了。二老爷家的两个小弟妹来喊她一起玩,她也呆在书房里老半天都不出来。大老爷又是欢喜又是忧郁地摇着头说“玉儿都成书呆子了。”二老爷家的两个孩子读书读得都很有出息。大老爷家的孩子除了玉儿谁都不喜欢读书,看到书就头疼。本来读书是少爷们的事,自古以来女子无才便是德。大宅园里的小姐用不着用功读书的,但二老爷是个开明的老爷,出外做生意,见多识广,又亲自支持自己的大小姐读书,结果大小姐很争气,一直读到大学里去了。现在就要大学毕业了,准备到政府的电台里去工作了。这让大老爷很羡慕。现在老爷看到玉儿也这样酷爱读书,就跟以前的瑞儿一样,心里很是欢喜。大老爷越来越疼爱她,宝贝她。“玉儿这孩子才貌出众,将来肯定比瑞儿小姐还要有出息。”大家都这么说。大老爷听了,心里越发地受用。
读书的日子就这样一路快快乐乐地走来。
快乐的日子总觉得过得太快了,这不,似乎是一眨眼的功夫,玉儿10岁了。这年春天,玉儿的大姐素珍拖儿带女的回娘家来了。大小姐素珍出嫁时是风风光光的。姑爷家也是个富户。而且姑爷长得一表人才,能说会道。大小姐很是满意。结婚那天,等客人们都散去后,大小姐又幸福又害羞地等着姑爷来揭自己的红盖头。姑爷来了,小姐紧张极了,心嘭彭直跳。
“娘子,我来了。”姑爷喝醉了,短着舌头,踉踉跄跄地撞进来,刚把小姐的红头盖扯下来,自己的身子就歪倒在床边烂醉如泥地睡过去了。小姐只好自己动手服侍姑爷就寝。半夜,小姐感觉到一种奇怪的声音把自己弄醒了,新房里点着一点灯光,小姐就着亮光,发现姑爷正抱着一杆长长的烟枪在贪婪地吸着。嘴里发出惬意的丝丝声。
“你抽大烟?”小姐怯怯地低声问。
“啊,娘子,你醒了?”姑爷抽饱了大烟,兴奋地睁圆了双眼。向她走来。
后来小姐还发现了姑爷爱跑镇上的赌馆。常常早上出去晚上才回来。时间长了,小姐才明白自己嫁了一个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喜欢吃喝嫖赌的男人。但小姐是个很柔弱的女子,她管不了姑爷,只能忍气吞声,默默地流泪。姑爷大把大把地拿银子去买大烟,大把大把地拿银子去赌钱,姑爷是个败家子。公爹早过世了,婆母也拿这个逆子没有办法。在两个孩子五、六岁时,姑爷一家终于从宽敞高大的瓦房里搬进了矮小昏暗的小屋子里。素珍从珍贵的少奶奶沦落为亲自下地干活的农妇了。而姑爷依然整日浪荡在外面。有时好几天也不回家。去年姑爷家这一带闹蝗灾,凡是被蝗虫经过的田地几乎都是颗粒无收。素珍家的田地也被蝗虫光顾了,素珍辛辛苦苦的劳作一下就被蝗虫吞吃得一无所有。家里到了山穷水尽揭不开锅的地步了。大小姐素珍只好硬着头皮带着一双儿女投靠娘家来了。
娘家是大户人家,而且大小姐又是亲生女儿,老爷和太太对落魄的素珍娘三个很和善,玉儿和众姐妹对他们也很友好。但素珍总觉得自己是寄人篱下,所以为了不讨人嫌,她总是很识相地找活干,天天到厨房帮忙,甚至农忙时和下人一块儿去田里收获庄稼。又到了收获田里花生的时候,素珍和下人李妈结伴一块走下吊桥,到离宅子不远的一块田里挖花生,准备晚上给孩子们水煮花生吃。玉儿放学回来看到了,高兴地把书包往阿福怀里一扔,小鹿般地奔跑着来到她大姐跟前。
“姐姐,挖花生啦!我们晚上可以吃到香喷喷的水煮花生啦!”
素珍微笑着点点头,疼爱地看看自己可爱的妹妹,“放学啦?”
“玉小姐跟个仙女似的,也不知太太吃了什么仙丹,竟养出这么美丽的女儿来。”李妈在旁边很是感叹。
玉儿从没有看到过田里的庄稼是怎么样的,她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们两个怎样把花生挖出来,看得一时兴起便缠着她姐也让她挖一下。
“不行,不行。”素珍一口拒绝,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但玉儿的缠劲真高,一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神气。弄得素珍左右为难。她干得累了,就想站起来直直腰,刚站起来她就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不由摇摆了一下,好象要倒下来,玉儿一直盯着姐姐,看她这样子,就本能地想去扶她一下,而她姐姐手里还拿着挖花生的小钉耙,那个小钉耙随着素珍手的挥动,一个钉不偏不倚地刺进了玉儿的左眼睛。随着玉儿的一声惨叫,悲剧发生了。
也许世界上本没有十全十美的事物,所以玉儿长得太过于美丽,老天就公平地要在这块玉上留下一个斑点。
在宽敞高大的客堂里,身穿长衫的大老爷和二老爷正和一个穿西装的客人谈话,这是一个从上海来的客人,是二老爷生意上的合作伙伴,谈话很愉快,客堂里不是发出爽朗的笑声。
“老爷,不好了,玉小姐出事了。”阿福一头撞进来,浑身哆嗦,嘴唇发抖,脸色苍白。怀里抱着正用手捂着左眼睛的玉儿。玉儿的手指逢里渗了好多血,连衣襟上都滴着了。玉儿正痛苦地抽泣着。阿福是看着玉儿长大的,他疼她远远胜过疼自己的女儿,他看到玉儿把书包扔给他,跑向她姐姐,就背着少爷先回家了,但他没有亲眼看到小姐回家总不放心,就又走下吊桥,想去把小姐接回来,刚走下吊桥,就发现李妈背着小姐,素珍惊恐万分地跟在后面跑向吊桥来。阿福的心一下悬吊起来。
“小姐,小姐!怎么啦?”
“快去找老爷,小姐眼睛扎伤了。”李妈心急火燎地吩咐阿福。阿福一把抢过小姐,飞也似地跑向吊桥,跑向大宅子。
“怎么啦?啊?怎么啦?”客堂的人一下惊跳起来,尤其是大老爷更像一头发怒的雄狮。一把揪住阿福的衣领。
“玉儿!玉儿!玉儿怎么啦?”大太太闻声率着一帮人也赶来了“我的儿,怎会这样啊”看着眼睛模糊着血的女儿,太太大放悲声。大宅子里一片混乱。
“快去请张大夫!”还是二老爷比较镇定,先吩咐一个下人去请本镇最好的郎中。然后向李妈询问事情的整个经过。
在李妈战战兢兢地诉说事情的整个经过时,素珍一直低着头,咬着嘴唇,头发披散着,鞋子上沾着泥巴,手里拎着半篮子花生,两只手上都沾满了泥,站在李妈身边,浑身筛糠般地颤抖着,一语不发。 众人的眼光一齐投向了玉小姐后又一齐射向了素珍,带着厌恶和指责。
"自己都做了孩子的娘了,怎么还一点都不懂事。”大老爷气不过,凶狠很地骂着素珍。
“带着晦气的人到哪里哪里就倒霉。”这是大少奶奶的话,说完横一眼素珍。
这是不公平的话,素珍本来可是这个大宅子里的小姐呀。她当小姐时并没有给谁带来过不幸呀。但当时大家都在怨恨素珍,所以也就没有人反对大少奶奶的话。只是素珍的脸白一阵红一阵青一阵,脑袋瓜里轰隆隆地响,竟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慢慢地就觉周围的人倒转过来,模糊起来,耳边都是嗡嗡的声音,晕乎乎地觉得地也动了起来……终于她腿一软,跪倒在地上,摊软在地上,篮子里的花生散了一地,花生上带着新鲜的泥土。
素珍的两个孩子本来在和二老爷的小少爷和小姐玩游戏,见玉小姐出了事后,他们兄妹俩识相地立在一旁一声不吭,呆呆地看着众人,呆呆地看着可怜的母亲。他们知道母亲闯祸了,但有些胆怯地不敢靠近母亲,只是远远地用目光同情着母亲。当他们看到母亲瘫软在地上时,哥哥麒麟终于忍不住跑到了母亲身边,用小手扯着素珍的衣服,“娘,娘,娘……”不停地唤着。
这时镇上的郎中已经来了,大伙儿都到客堂地关注玉儿的眼睛去了。经过清洗、消毒、消炎、包扎后,大家都急切地把目光投向了大夫:怎么样?
“必须尽快地送到上海大医院去,我尽力了。”大夫摇摇头,很惋惜地看了看玉小姐,“可惜了”。
玉儿现在看起来好多了,她坐在软塌上,安静地靠在大太太怀里,她的左眼被包扎起来了,右眼仍然忽闪忽闪地看着众人。看得众人心里酸酸的。
“阿福,你今夜三更起来去码头买船票!”大老爷吩咐道。
“老爷,买几张呢?”阿福做事一向比较细心,这也是老爷太太们看重他的原因之一。
"五张。”二老爷看了看大老爷,“大哥,我和你一起去,上海我比较熟悉,而且瑞儿和靖儿也在上海,大家去了有照应。”老爷看了看立在一边的几个下人,“香兰,你和阿福也去。”
“是,老爷。”香兰是个很机灵的女孩,一向和玉小姐很处得来,她答应一声后,来扶持着玉小姐去厢房休息。
素珍在孩子的呼唤声中缓过劲来,她瞪着一双茫然的眼睛,嘴里喃喃叨:“我有罪,我有罪,我赔她的眼睛,让我赔她的眼睛,把我眼睛挖出来,挖出来……”她泪流满面,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拍打着自己,浑身是泥,蓬头垢面,活像一个滚在泥田里的农妇。两个孩子陪在她身边,嘴里喊着“娘,娘,娘”同时也跟着素珍一块儿地哭。
“嚎什么嚎!哭丧啊?”大老爷在客堂里听得心烦意乱,忍不住跑到院子里冲着素珍娘三个咆哮起来,“你还嫌不够烦啊。我倒了哪辈子霉养出你这个扫帚星。”
素珍娘三个一下噤了声,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呆坐在院子里,无声地抽泣着。秋风呼呼地吹打着院子里的槐树,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枯叶刷拉刷拉地落下来,在地上翻滚着。如血的残阳也早已经躲进了地平线,只留下暗淡的一线微光。素珍娘三个在秋天傍晚的大宅院里逐渐地被黑暗吞没了。李妈看不过去了,她走过来扶起素珍,“大小姐,回你屋里去吧。不要惹老爷生气了。也难怪老爷生气,谁都知道玉小姐是老爷的命根子。老爷心疼着哪,玉小姐的眼睛……咳,作孽啊!”李妈叹息着摇着头。
这天夜里,大宅子里的这一大家人都难以入眠。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老爷一行五人就出发去上海了。管吊桥的水根刚送走老爷他们,看看天还太早,天上的启明星还当空挂着呢,就想重新放下吊桥,自己再睡一会。他打着哈欠,刚拉起吊桥的绳子,蓦然瞥见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向他走来。待人走近了他看清原来是素珍小姐。
“大小姐,你这是……?”
素珍惨然一笑,什么也没有说,就走上吊桥,走到对岸了,她迟疑了一下,又返身跑过来,颤抖着嘴唇对水根说:“……少芬、麒麟,给照顾一下……”她最后看了一眼大宅院,转身向对岸走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充满寒意的晨雾里.
玉儿15岁了!
玉儿的眼睛被扎伤后,尽管治疗还算及时,但还是落下了很大的疤痕,而且左眼视力几近失明。刚开始她还太小,不知道眼睛受伤后的后果,依然快快乐乐的,对人们怜悯的眼光不当一回事。随着年龄的增大,随着女孩子爱美的心理的成长,玉儿慢慢地变得沉默了,变得忧郁了,变得不爱抛头露面了。她常常整天地呆在她的闺房里,连吃饭都让人端进她房间里去。
玉儿的闺房连着大老爷太太的卧房。这个大宅院的房子,正房叫做“堂屋”,连着“堂屋”往往有好几间厢房,有的是厢房连着厢房,有的是大厢房里又套有小厢房,小厢房里还有偏房,转转折折的,像个迷宫。这个的宅院里那一间很大的公共的大客堂,很是威严气魄,森严高大。什么婚丧喜庆,过节等重大的事情都放在这个大客堂里进行。跨进齐膝高的门槛,人似乎掉进了一个旷野里。屋顶大约有现在城市里那些房子的两层楼高吧,屋里的面积相当于现代城市建筑民房的四个房间。环视四周,人顿觉自己的渺小,心底会不由产生一种胆怯感。大宅院里房间很多,一到晚上关门或早上开门,那此起彼伏的一阵门轴转动的“支呀”门闩入栓的“匡当”声回荡在大宅院的上空,余音震荡着四周那些低矮的民房,让大宅院多了一份自豪,让那些穷人羡慕向往。
玉儿端坐在她的闺房里的梳妆台前。奇怪的是那时候的房子尽管讲究高大,宽敞,但不太讲究采光的,所有的房间都是只有正面的墙上有一扇镂空雕花木格子窗户,其他三面都不辟窗户的。所以尽管是在白天,屋子里的光线也都是昏暗的。
玉儿的面前放着一面镜子,她呆呆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那是多么美丽的一张脸啊,白皙娇嫩的皮肤里透着少女的红晕,长长的眼睫毛遮盖着双眼,那只右眼水汪汪的似乎会说话,但是那只左眼,却是丑陋不堪,大大的眼睛里原先的黑眼珠被一团白斑代替了。遮住左眼,镜子里显出一个绝色女子,看着左眼,镜子里显出一个丑陋的怪物。这种奇美和奇丑就这样不公平地组装在玉儿的脸上,嵌进了她一生的风风雨雨里。多少个辗转反侧的夜里,玉儿幻想着,幻想着自己的左眼又恢复到从前的样子了,能够重见光明,遮住左眼的那团白斑突然消失了,左眼跟右眼一样的美丽。但是第二天打开镜子,玉儿看到的还是原来的一切,她不甘心,她也曾经学着家里的大人吃斋念佛,希望救苦救难的菩萨能帮助自己,当然结果她总是失望,于是她忧郁,迷茫,痛苦。
这天傍晚大宅院里接到了上海电台工作的瑞小姐的信,一家人看完信后都忧心冲冲。齐聚在大客堂里议论商量到很晚。玉儿有点不爱管闲事了,但第二天早晨她还是无意中看到了二奶奶红肿的眼睛。她才预感到家里可能出事了。
“香兰,知道瑞姐姐的信里写些什么吗?”早晨,香兰给玉儿打来洗脸水服侍小姐梳洗。玉儿便叫住了她。
“不知道呢。好象瑞小姐她们要离开上海呢。”
离开上海?那她会要到那里去呢?香兰摇摇头,说不知道。玉儿也就做罢,挥挥手让她走,不再追问。洗完脸的玉儿只是茫然地呆呆地坐在梳妆台前。发呆好象成了玉儿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内容了。
玉儿睡的那张床很漂亮。下面好象是个大大的摇篮,床前各有两块镂空雕花木板分布两端,上面雕着精致的花鸟虫鱼。有四根结实的柱子撑着一个床顶。那个摇篮似的床肚子是有四个空空的箱子构成,里面可以藏宝贝,床肚子上头盖上木版,上面铺上被子,人就可以在上面安稳地睡觉了。
瑞小姐的信来了大约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晚饭时候,大家正在大厨房里吃饭,就见一个人,灰头土脸地撞进屋来。众人没有仔细看清楚的时候误以为是哪个下人冒失的行为,正要呵斥,却见来人一屁股坐上饭桌来,并伸手就抓盘子里的菜吃。在不太明亮油灯的照耀下,大家才认出那是在国民党军队里当差的二老爷家的二少爷。何以如此狼狈?以往每次回家,二少爷不都是军装笔挺,趾高气扬的?
面对众人惊愕的目光,二少爷竟然流下了眼泪。
大家都以为瑞小姐是在上海的电台工作,其实,瑞小姐的实际职务是军统情报局的机要秘书。现在上海被共[chan*]党解放军攻进了,于是瑞小姐接受上级的指示,跟随一批国民党高级军官向台湾撤退。而同样在军队里当差的二少爷却接受的命令是指挥部队掩护撤退的客轮。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二少爷只得指挥着他的手下抵抗着解放军的攻击。但这时候的荡涤局面,使得人心涣散,军队里很多士兵不抵抗情绪高涨,有的甚至破口大骂“蒋介石是乌龟王八蛋,自己逃跑,却让我们当炮灰。”于是有的士兵朝天开枪,有的甚至对着远去的撤退大客轮开枪。二少爷末了根本无法控制局面,只好听之任之,走一步看一步,很快他们乘坐的小船成了解放军的俘虏。
幸亏 二少爷早精灵地换上了普通士兵的军服,甚至把枪都丢进了长江里了。成了俘虏的他和一个临时认识的军人,照准机会逃了出来,白天不敢赶路,晚上偷偷地逃,有时远远地看到解放军,就只得呆在庄稼田里。弄得浑身都是泥巴,跟个要饭的乞丐差不多了。
瑞小姐撤退到台湾去了?台湾在哪里?有多远?大二奶奶首先大放悲声。
二少爷一边往嘴里填东西,一边也呜咽起来
一向以这对儿女为荣的二老爷,仿佛是遭了雷击,一声不吭,脸色煞是难看,瘫坐在红木大椅子上,仿佛成了木刻一般。
大家静静地坐在黑暗里,感觉到了不该有的阵阵寒意。
玉儿呆愣愣地看着大家,那种空气里沉重的窒息感暂时让她忘记了自己那只被白斑覆盖住的眼睛。屋子里昏暗的煤油灯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诡异,晃晃幽幽的,如鬼魅一般,她不禁缩了缩脖子。(待续)
本文已被编辑[古草]于2006-2-11 13:55:37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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