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卡马克”



赣州市酣睡在深秋的静谧中。

河塔寺１５号的一间阁楼，透出微弱的灯光。一位瘦削的青年眉峰微蹙，盯着“托卡马克”这个日文单词，苦苦地思索……

“同志，请你拿一下这本。”他伏在柜台上，指着那本烫金封皮的《日汉小辞典》。梳着“真优美”发式的姑娘慢悠悠把书递过来，他赶紧翻开仔细地搜寻。不见，换一本。要的五六本书已经迭成了一摞，“真优美”横眉一竖：“你到底买不买？”“我……我买。”他胡乱地拿起了最薄的那本：“买，买这本。”生意终未成交，因为钱包太瘪，拮据已使他习惯于充当这种不看脸色，只阅不买的顾客，但此刻他那黝黑的脸上还是泛出一抹不易觉察的红晕。

一连串跋涉，追捕，信息从兰州得到反馈：托卡马克——核聚变反应堆。堡垒攻下了！他的第一篇译稿登上了全国一级专业刊物《真空与低温》。

两个月后，从不烤火的他把家中仅有的一只火笼拎上了阁楼，一场新的战役无声地揭开了序幕。

已是第三个晚上了，曾宪涛扑在书桌上。凛冽的北风在呼啸，刺骨的寒意钻挤进阁楼。他膝盖上围着旧毛毯，满是冻疮的手笨拙地，一笔一划地写着。夜深了，呵出的气在笔上凝成细水珠。三个白班，三个通宵，每一个细胞都想休息，可这篇译稿出版社催得特别紧，挺着吧！一阵极度的疲乏袭过来，“砰！”火笼翻了个身，脚下悬啦！他猛然一惊，台灯拉倒了，灯泡失去了真空。风，还在呼呼地吹。他爬到床下，摸索出几根长短不一的蜡烛。摇曳的烛光下，他又拿起了笔，眉宇间凝着一股不屈的执拗。

天要亮了，曾宪涛用麻木的手在封面上写下译稿题目：《大型真空容器检测基础实验》。

睡意朦胧中，他听见街上响起爆米花的响声。爆米花，他嘴角掠过一丝笑意。

那是前年冬天，江西气体压缩机厂大集体活不多，他被派去开辟第三产业——爆米花。一次，他摇着爆米花机的手柄，心里默记着单词，另一只手在地上写着。一位老太太在他耳边大声囔：“师傅，师傅，转了不少啦！”他赶紧站起来，拧开机盖，糟了！一爆米花全黄了。焦黄的米花塞进嘴里，他不觉得苦，心里是满把甜甜的希望。



“仆人”的追求

他像一只小鸟，一只追逐光明的小鸟。风雨雷电中，他没有迷恋小巢的呓语，叶片下的酣梦，他执着地向太阳飞去。

小鸟的翅膀不是被淋湿过吗？

１９７７年，星期天上午。曾宪淘听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的科普文章《从热水瓶的烦恼到真空的妙用》。几天冥思苦想，他踏上了“歧途”——设计出一台“真空永动机”。当他兴致勃勃地将自己的稚嫩献给文章的作者——兰州物理研究所的陈隆智时，严肃的真空专家在几千里外无情地“拆散”了这台“永动机”，又寄来了发自肺腑的殷殷激励，期望……

当时，我们的“发明家”还在市水泵厂熔炉组做临时工，每天回到那九平方米的阁楼，莫名的空虚就紧缠着他：整个民族已从恶梦中苏醒，自己却依然徘徊于慵倦之中。二十岁，妙龄啊！还有二十年，四十年……能在扑克、麻将中长眠不醒吗？

理想，往往孕育于暗淡的苦涩中。华罗庚、爱因斯坦不朽的形象在他心中燃起一把火。他按倷不住，几番运筹，终于在人生的自我设计中果毅地做出了决策：“爆冷门”——学日语。

天正下着瓢泼大雨，他裹在上班的自行车流里，心里默念着单词：广场、苹果、香蕉……香蕉？日语的香蕉怎么说？抬腿下车，撩起雨衣，掏出单词本，哦，巴拉拉（译音）。他又上了车。火车、妹妹、老太太……不好，这回真要碰上老太太了！离车不到两米，一位老太太提着菜篮不履蹒跚。他车把一扭，连人带车摔在了路边水沟里。脚脖子崴了，额头流出了血……

殷红的血顺着雨水淌下来，像缩影的蜿蜒小路，像扭曲的感叹号。

在艰难的跋涉中，有不少的感叹号。

１９８１年，他向日中友好协会求援，请他们推荐一位日本朋友。四个月后，北海道上川郡的高一学生谷本三千代成了他的日文老师。

从那时起，每月一次，航程十八天的日文通信一直坚持到今天。

通信一周年的时候，他这位谷本三千代的学生便挥笔上阵，小试锋芒，一举获得日本广播电台对华征文三等奖。

曾宪淘在一次演讲中说过：“我要做时间的主人，就因为我是人民的仆人。”

他将牢记这句话。



敦煌之夜



１９８５年仲夏，迷人的敦煌。

在全国真空学会科学史话研讨会上，曾宪涛的一篇译文被作为大会资料印发。北京５１０研究所林岱思宣读的一篇论文中引用了曾宪涛一篇译文的内容。几天当中，深沉的思索快要将他那本特厚的日记本涨破了。

他像一只林中小鹿闯入了浩瀚莽原，不知所措而又欢快，亢奋。

６月26日晚，他和老师陈智隆——这对因“热水瓶的烦恼”而走到一起，不！是因中华的崛起而走到一起的忘年交作了第一次彻夜长谈。

呵，不是还有一个遗憾的第一次吗？

那是１９８３年，他得知老师在南京参加全国真空学会代表大会，立即自费直奔南京。当他赶到老师下榻处时，陈智隆却因所里临时有事提前返回，正拎着包准备上车。两人在去火车站的途中娓娓而谈，谈到了真空技术、日语语法、自学计划……

一千多里路程，二百元旅费，三十分钟交谈，昂贵吗？不！

窗外，苍穹浩渺，繁星闪烁，清亮的月牙低垂着脸庞，仿佛在聆听一首缠绵的情歌；屋内，情意恳切，语流淙淙，明亮的灯泡大睁着眼睛，在捕捉两代人振奋的身影。

十几篇译文，全国专业会议，升为合同工调进总工程师室……一串串幸运使曾宪涛眩晕吗？不。他清醒地认识到前面还有一条布满荆棘的路，曲折而又漫长的路。

他笃信陈智隆赠送给他的那句日本箴言：“在冰冷的石头上坐上三年，石头也会被捂热的。”

追求者的血在热，时代的血不也在热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