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个标题的时候,我把自己吓了一跳。瞬间的反应就是看老师有没有在,还好,没回来呢。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轻手轻脚的关上门,把自己撇进那些麻辣烫一样的往事里。
“报告——”站在数学老师的办公室门口,我有些怯怯的。十七岁的山村女孩子,从山沟沟里出来,样子土土的,胆子小小的。刚刚考上镇中学,一切都眼花缭乱,包括老师。镇上的老师居然都说普通话!跟张大爷家的女婿一样,还穿西装,据说那是洋人才能穿得起的东西。老师脖子上还挂一条鲜艳的宽布条,好看死了。后来张大爷的女儿教训我们几个小姐妹说那叫领带,是非常有身份的人才能戴的。小姐妹不明白啥叫身份,于是相约放学后翻了三座山,跑了两道卯,趟了一条河,赶到一个同学家里看了那个里面装着很多人的神奇的大匣子,据说那就是电视机!那里面的人会动会说话,啥都能做。那里面的男人就打领带,我同学说了,那就是身份!老师就打领带。老师能把一个有一排窟窿的啥琴吹得让人掉眼泪。老师有一肚子的学问。有一次听大人们偷偷地说,老师比半山腰庙里的菩萨都厉害。
站在老师办公室门口的时候,我就像电视里演得那些跪下来磕头喊万岁的人一样,头也不敢抬。喊过“报告”老半天了,没人应声。悄悄地抬脚要走,老师的门却开了,老师手里夹着一根纸烟,带海棉头的那种。老师问我什么事,我把爸要我交给老师的那一袋烟叶藏到身后,头垂到脖子几乎要断的程度,憋了半天,憋出一句蚊子哼哼:“没啥事”。
老师听不清,老师走近我,亲切的鼓励我大点声说。我吭哧了半天,连蚊子哼哼都憋不出来了。老师走到我面前,站定,安慰我别紧张,慢慢说。老师说话的声音好听得要命。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这么和气地跟我说话。我快透不过气了,整个人弯得跟常在村子涝池崖子坡坡晒太阳的“狗尾巴”爷爷一样。据说“狗尾巴”爷爷的弯是叫绳子给捆的,“狗尾巴”爷爷识字,“狗尾巴”爷爷是远近闻名的大先生,大人们都非常尊重他,只有调皮胆大的小孩儿才私底下偷偷地这么叫。我脑子乱糟糟地,不知咋就想起了“狗尾巴”爷爷,老师等极了,弯下腰,试图想听清楚我在说啥,或者试图证实我到底有没有说话。我一慌,一动,老师的烟蹭到了我的手背上,老师“哎呀”一声,手忙脚乱地把烟扔在地上,边踩边着急地问我烫到了没有,我没感觉到,我心疼老师的烟,我想弯腰,想捡起来,看还能不能吃,俺爸常说烟叶子是吃烟人的命。可烟还在老师脚底下呢。我想着今年发的新本子上的纸雪一样的白,我要是能把老师的烟捡着,狠心浪费本子上的一昝儿纸,肯定能做一根漂漂亮亮的烟还给老师。我没听到老师在说啥,我只是盯着老师的脚,希望能有机会把烟捡起来。
老师问了好几声我都没吭声儿。老师吓坏了,老师以为我被烫惨了,老师拖着我就往医务室跑。我想着那根烟,老师才刚刚吃了几口儿的那根烟,我磨蹭着不肯走,老师不知道,老师以为我疼晕了,老师一弯腰,捞起我的两条腿,老师抱着我直冲医务室。
十七年了。我手背上至今还有一个圆圆的烫痕。
老师就是我的老公。只是我从来未曾把老师叫过老公。
从我十八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老师算起来,我跟在老师身边已经整整十七年了。
老师每年暑假都会离开几天,一般最多不超过五天。每次出门回来,老师就更沉默了,老师抽烟抽得就更凶了。
那一年暑假,老师刚刚离开,一个女人来了。那女人真是好看。头发绾得高高的,穿着长长的白裙子,像聊斋里白狐变成的那个女人。我至今都在偷偷地想像那个女人长长的头发如果放下来,如果在风里飘着,会不会就被蒲松龄给收回到书里去?那个女人留下了很多漂亮衣服,都是给我的。那个女人走的时候叮嘱我说一定要劝劝老师调到城里去,说镇上不是老师该呆的地儿。
老师回来后,我告诉了他,我叽叽咕咕说了一大通。我第一次跟老师说那么多话。老师一直都是沉默,老师不说话,老师看着我兴高采烈地试那些新衣,老师笑了笑,老师笑了笑对我说:真好看!
三十岁的时候,老师带着我回到了有他爸爸妈妈有他的很多同学很多朋友的那个城市。城市很大,城市美丽,城市繁华,城市的楼很高很高。我常常找不着回家的路,最初的那些天,老师花很多时间陪我,花很多时间教我。
老师不再当老师了。
来家里的人很多,他们大多用英语交谈,我听不懂,我只认识a、b、c、d、e、f、g、h、i、j、k、l、m、n、o、p、q、r、s、t、u、v、w、x、y、z。我就认识这么多。跟着老师已经十二年了,我从不知道老师还会说英语,我从不知道老师英语说得那么好。
老师教会我上网,于是,我常常在网上,老师常常在忙。
老师在忙,我不知道老师在忙什么。
周末,老师的手机不停地响,有时候,老师会接,然后淡淡地问候淡淡地寒喧。但大多数时候,老师就那么看着,不错眼珠地看着手机响,手里的烟一要接一根抽得更凶。后来,老师周末的时候会设置成震动,发来的信息,老师删掉,打来的电话,老师就看着手机在桌子上跳舞,一根接一根更凶的抽烟。每当这种时候,我常常悄无声息地躲到一个角落,心疼地看着老师。常常,手机一遍又一遍地跳舞,一跳就是三四十分钟,而我,就不错眼珠地看老师三四十分钟。老师遇着难事儿了,肯定是!我这样想,也非常非常想给老师分忧,但老师不说,老师从来都不说。我,只能暗地里心疼,却不知该怎么办。
老师越来越忙。
老师无论有多忙,老师晚餐一定会在家里吃,老师进门的时候,餐桌上总有热气腾腾地饭菜在等他,每一样,都是我精心准备的,都是经过老师之口的验证而保留下来并且一次更比一次可口的美味。而且,老师吃饭的时候手机总是关着的。
每每桌上的菜还冒着热气的时候,老师就匆匆走了,老师离家的关门声与老师手机的开机声同时响起。
老师走了,我上网。
上网看各式各样的特色面点,看东西南北的特色大餐;看男人穿什么样的西装打什么样的领带更尊贵,看男人的西装怎么样穿领带怎么样打才尊贵。偶尔,也聊聊天,也敲打点文字发给网友看,网友们都夸赞我的文字极有灵气。后来网上时不时有署着我真实名字的文章出现。但老师从来不看,老师忙,老师不知道,老师也想不到。
老师无论有多忙,我生日的时候老师却一定会陪我;老师无论有多忙,结婚纪念日老师也一定会陪我。生日也罢,结婚纪念日也罢,老师总会送我精美名贵的礼物。老师对我说话从来温和,老师也从不让我做换煤气之类的活计。老师对我的好,是老母亲年年到庙里进贡上香的充足理由。老师对我的好,更是四邻八乡姐妹们或者姐妹们的女儿的榜样。
那一次,翻晒衣物,看见当初的那些美丽的衣服,想起当初见过的那个美丽的女人,问老师,老师脸色大变,甚至连步子都有些不稳。我吓坏了,就像当初老师烫着我的时候被吓坏了一样。我无措。
老师还是忙着,越来越忙。要想能见着老师,得等到晚餐,晚餐时间推后了70分钟。用晚餐的时间缩短了20分钟。
老师忙,我上网。上网的时候看见网页里那些好看的女子,便总是想起当初那些美丽的衣物和那个美丽的女人。
一个有着美丽头像的女子发来邀请,请我加她为好友,我应了。她的名字只有一个字:玉。
她成了我在这个城市唯一的朋友。
她人跟她的名字一样,剔透温润,灵性毓秀。
有一天,她发来一行字:遇上1个人需要1分钟的时间,喜欢1个人需要1小时的时间,爱上1个人需要1天的时间,知不知道要忘记一个人需要多长时间?
我想了很久,我回答不了。
我请教了很多网友,他们的说法很多且都很有道理。我一一说给她听,她都否定了,每一次否定都附着一张微笑的脸。她说她再给我最后一个晚上好好想想,如果想不出来,明天她就会告诉我答案告诉我一个长长的故事。
晚餐时,老师说他往卡上打钱了,让我明天上街逛逛,给自己添些喜欢的衣物首饰。老师难得的没有闷头抽烟。我把那个问题说给老师听,他笑笑,笑容里有怜惜。他怜惜地说:傻瓜,忘记一个人当然得要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我兴奋了,我跟他提到玉,我说明天我要是把答案说给玉听,她一准会佩服。
老师一愣,然后沉默了。
我说我得把答案告诉玉,我去上网。
老师说他要用一会儿电脑,老师说他有要紧事得做,老师说他处理完事就不用出去了,整个晚上他就可以用来陪我。
第二天,老师又忙了,我快乐地上网,等玉,玉没来。我没太在意,也许她忙?虽然以往玉跟我约好的事就从变过。
第三天,玉没来。
第四天,玉还是没来。
老师一如既往地忙着,老师戒了烟。
我上网,只是玉从我的好友名单里彻底消失了。
该到给老师准备晚餐的时间了。离开电脑之前,我把这些文字存到邮箱里,这是唯一一篇没有用自个真名字的文字。
这辈子,不知老师会不会告诉我,当初离开小镇时说的那三个字——真好看,是说衣服还是说我?用一辈子,不知我能不能等来老师的答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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