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难
史伯伯一家人是我儿时的邻居。我记事时史娘已经瘫痪在床上。夫妻俩生养五个孩子,前四个都是美丽的女儿·大女儿缺大半条左腿,拄着双拐艰难地行走在人生的漫长旅途上。
史娘年轻时异常漂亮。白皙得几近透明的一张脸,标准的希腊鼻子连着高而横的前额,下面镶着一对风眼,长而浓密的黑睫毛帘子一样时不时地遮着心灵之窗,黑黑的眸子随之明明灭灭,美得摄人心魄,令人过目难忘。
很小她自己还没感知美丽时,身后就常常有痴情的小男孩傻傻地跟着。学也上得不消停,总有男生等在班门口和校门口,小小的她总被那肆无忌惮的注视弄得狼狈不堪。渐渐长出的曼妙身材和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一张脸,先吓着了自己,后吓坏了父母。老实巴交的父母告诉她走路时要含胸低头,夏天给她穿肥大破旧的衣服,天还不太冷是就给她围上大大的围巾,严严实遮住大半张脸。她就那么小心翼翼提心吊胆地走在家与学校的路上,还是被很多为美倾倒的人的纠缠过。
在一个雪后初晴的早晨,史伯伯骑着自行车上班路上,在一个急转弯处撞上了迎面急急走来的女孩的腿。惊慌的女孩一闪身,头上的围巾开了,失色的花容抬起的一刹那,惊得肇事者目瞪口呆不能自己。女孩一瘸一拐返身还家,肇事者不知不觉悄无声息地跟进女孩的家门。史伯伯和女孩吃惊的父母说清事情的原由,并极力说服要带女孩去医院。女孩的母亲看了伤情并不重,就委婉地谢绝了。
以后女孩上学和放学的路上都有史伯伯虽不太高大却强健有力的身影相伴左右,风雨无阻,女孩渐渐习惯了被保护。史伯伯有时用拳头有时用智慧制服了许多对女孩有各种想法的人。女孩和保护者之间从一言不发到三言两语进而有说有笑,女孩从容开朗大方起来。她父母察觉到孩子的变化,也观察出其中的奥秘,认真考虑半年有余,女孩上高二时,让女孩辍学和史伯伯结婚了。
婚后史伯伯对妻子体贴入微关怀备致,包揽了一切家务。除了吃饭和方便必须妻亲历亲为外,什么事情都不舍得妻做,夫妻俩幸福地寻春天第一丝绿、美丽的夏花、累累的硕果漫天的黄叶、飘逸芬飞的雪花,过着神仙般美好的日子。
妻很快怀上了他们爱情的结晶,战战兢兢熬满十月。一朝分娩时历尽苦痛,生下的美丽女儿却缺半条左腿。夫妻俩的心伤可想而知。妻时常哭着哭着腿就发麻,短暂的丧失知觉。
孩子很健壮,一岁多点时就能扶着炕沿或茶几桌蹦着路。父母都为孩子的毅力吃惊,爸爸找来木匠给孩子量身订做一付拐杖,孩子很快就能借助着走路了,父母的心才略有点安慰。
每隔两年,妻就生下一个漂亮的千斤,一连又生三个。每次怀着孩子时,她都拖着笨重的身子找身边有经验的老婆婆看,她们每次都说象儿子:什么孩子都在妈妈的腰身上围着,一点不显肚子大了;什么双身子的妈妈笨且丑了;什么酸儿辣女了等等。为了能生儿子,无论怀着孩子与否,她都拼命吃酸的,前四个都失败了。每生下一个宝贝女儿,她的腿丧失知觉的时间就长一些,间隔也越来越短。四女儿出生时,她在整个月子里都没能下地。中药和西药都吃了好些,孩子满月时妈妈才勉强下地侍弄着孩子。孩子会走时,她生了场大病,整整四天高烧不退,寻遍医院都确诊不了。第五天晨曦,烧奇迹般退了,脸上的潮红才散尽,两腿却如木头般再无一点知觉。她的叔叔姑姑们的腿都有或轻或重周期性的麻木,她最小的姑姑和她的情况很相似,生了几个女儿后就一直摊在床上。史伯伯背着她跑了半年多的医院,她终于没能站起来。
这时大女儿已经到上学的年龄,史伯伯和学校做了好多工作,才敢把残疾的女儿送上了学。女儿的班主任非常负责任,在班里象妈妈一样护着那身残心不残的孩子。在老师的启发下,同学们的爱心被充分调动起来,都以歧视她为耻,爱护她为荣。孩子自己也很要强,力所能及的事都能做得很好,孩子不但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自尊自信的心也渐渐生长成一棵参天大树。不管风霜雨雪,每日的早中晚都能看见史伯伯用自行车带着女儿和拐杖来来去去。
史伯伯使出浑身解数打点着一日三餐,力争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上用自己的手和心发明创造着,用那些再平常不过的材料做出很多可口的饭菜来。
史伯伯怕出不了门的妻寂寞,找人粘了好大的玻璃鱼缸·里面养了好多勤劳的大燕鱼,那鱼不知疲倦身轻如燕的游来游去,身上的鳞片在不同的光线下闪闪烁烁着不一样的光彩。为了妻能触摸到,那些鱼一直安放在我们东北人赖以生存的土炕上,夏天它们嬉戏在凉快的炕梢,冬天时它们击水在滚烫的炕头,没有现代的先进设备,他家的热带鱼一直在茁壮成长着,给那暗淡艰难的生活增添着波光粼粼。
因妻喜欢傲霜斗雪的菊花,史伯伯又开始学着养菊花。他要回许多种花叉,买了花盆,到郊外挖了花土,细心的栽下那些花,也栽种下了他浓浓的爱和拳拳的心。他把花盆放在炕里的窗台上,把鱼缸里换下的水装了瓶也放在妻伸手能及的炕上。这样坐在炕上的妻能给花除草、翻土、浇水,伺候了花,也分散了注意力。花也懂事一般知人愿,长得生机勃勃苍翠欲滴。月月菊每月都开出很多朵不太大灿烂的黄花、浓艳的红花、纯洁的白花。九月菊最多,每年的重阳节前后,争相绽放着。各色各样的花争奇斗艳、绚丽多姿,摆在窗台上,室外的人看得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从妻摊在床上起,史伯伯就在自己的小院里立起两根高高的柱子,之间拴了吊床。风和日丽温暖的星期天里,伯伯早早地把妻子抱到吊床上躺好,自己端着衣服出来洗。伯母随着床晃着,沐浴着暖洋洋的光,看着蓝蓝的天上白云慢慢的飘,心也随着云彩自由自在地飞着,就忘了我,幸福起来,苍白的脸上慢慢绽出久违的笑容。伯伯也笑着妻子的笑、幸福着妻子的幸福。
在月朗星稀或繁星满天的夜晚,孩子们都进入梦乡后,伯伯也经常抱妻出来观星赏月。生性浪漫的伯母看着那一闪一闪眨着眼睛的星或那圆如镜、细如钩的月,沐浴在那漫天的清辉,享受着清风的吹拂,还有体贴丈夫的陪伴,心静了,神怡了,神仙一般地陶醉着。
我们生活的院子里,门字型地立着三排青砖灰挖房。每间房里都活着挤挤挨挨搭肩接背的人。地面都被踩得实实光光的,别说树连一棵草都没长过。小草和小树是根植于经年不动风吹雨淋的瓦缝里,期期艾艾的长在房上,给那古板的院落增添了生命的浪漫。伯伯在打点完家务的周日下午,偶尔会背着伯母骑着单车去郊外,接受微风的洗礼、小雨的浇灌、各色野花的芬芳。伯伯还采一把或明艳的黄色或淡雅的雪青色的野花递到伯母手里,伯母就死死握着那花,握着满手、满心的幸福不放。实在没什么花,伯伯也采些狗尾巴草给伯母,伯母也会笑满心间地握着。
史娘一边观花赏鱼一边进行着她自己的计划,一定得给心爱的丈夫生个儿子(史伯伯是他家的三代单传)。小女儿两周岁后,她瞒着丈夫又怀孕。她异常艰难地挺着腰板腆着肚子坐满十个月,在一个大雨滂沱的七月天里,难产下爱子。情况危急到大夫问保大人还是保孩子时,史伯伯毫不犹豫脱口而出:大人。伯伯的话极大地鼓舞了伯母,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孩子在爸爸的喊声还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时坠地,她却昏睡过去了,没听到孩子中气十足嘹亮非常的哭声。
二女儿帮助妈妈带一年小弟弟后上小学了。小弟弟也会走路了,三女儿帮着妈妈带。三女儿上学时,小女儿和小儿子都能满地跑。他家的孩子很少跑出来和院子里同龄孩子一起玩耍,各个都美丽且孤僻。
那时我们睡觉都头朝着炕沿,上下都方便。而伯伯家正相反,他们是为常年蜗居在家的伯母离明亮近些,心情也明亮些。我们这里一年中有半年的结冰期,在那肃杀凄凉的慢慢冬日里,伯母一般出不了门,炕里的窗户就是她与外界惟一的纽带。只在下雪的日子里,伯伯才会背着伯母在自己的小院里赏雪。
我家和史伯伯家住隔壁,两家室内的格局相同,是长长西厢房中部的各两间,都独门独院。房子的举架很高,为了保温窗子小也少。卧室里惟一的窗开在东向,门在南墙,进不来穿堂风。厨房的进户门和西窗相对,但离西窗只半米多远就立着隔壁药厂的一栋相同朝向的房子,把我们的西窗严严实实遮挡,所以整个房子透风性能很差。因为是平房,地气重,夏天很凉,房子比院子低很多,一脚迈下去,有进入地下室的感觉。我在家的日子里一年四季都需要盖厚厚的棉被。整个冬季都关窗闭门,光照时间又短,自己取暖,设施也不得当,又舍不得多烧煤,室内的温度很底。水缸里经常结出薄薄晶莹的冰,我们淘气,常常捞出冰来咬着吃。小孩子进进出出地呼扇门,家长都不愿意,喊着进出带门,谁还舍得把那点来之不易宝贝般的热乎气放出去换进来那看不见也摸不着新鲜冰凉的空气!所以室内的空气越来越差,不适合人久居不出。我奶奶当时还不到六十岁,居住在那样的屋子里,年年整个冬季都卧床不起。后来搬到一个整日都阳光灿烂的东厢房南端住时,奶奶就不用再卧床。
原本就不高的窗子的下半部分,冬天会结厚厚冰,整季不化。上半部分在冬日的早晨,会结一层薄薄的白皑皑的霜,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霜上结满了花,我们叫它霜花。霜花每日都有,却日日新鲜各不相同,同一日不同玻璃上的也不重样:有的象一片无际的海,波涛汹涌连绵不绝,红日正喷薄而出,岸上的椰子树伸展着挺拔着;有的象童话的世界,单薄的灰姑娘和英俊的王子舞姿翩翩;有时浩月当空,月光银子般铺一地,风儿吹着树叶轻轻地摇;有时是茫茫的森林,长着长长宽宽没见过的大叶子,问爸爸才知那是热带雨林,那叶子常年不落;有时长满雄壮挺拔的苍松翠柏,英姿勃勃,令人无限向往。那些画是我们寂寞童年生活中最变化无穷的奥妙,和白雪一样的浪漫美丽且不请自来,我们只需静静的等待,是我们单调的童年中不离不弃的伙伴。我曾数次问爸爸,它们为什么不同?爸爸每次都解释的很牵强,到现在我也没寻到确切的答案。那画在冬日的暖阳下,会慢慢失去洁白,融化透明,心疼得我哭画也跟着落泪,画的泪顺着玻璃无声地淌下,在玻璃上流下道道伤心的痕迹。常常看到伯母家炕上人伸手可及的霜花上留着一串串渐行渐远的脚印,想来都是不能走路人的杰作。想伯母在印脚印时,心也随着脚印飞扬着远去了。偶尔也看到伯母对着融化的霜花落那比一江春水还多的泪。
史娘的针线活做得非常好。闲在床上不停地细心密密地缝着棉被、棉衣、单衣、鞋。缝累了就侍弄花,看看鱼,再看看窗外的天,再接着缝。她家孩子的衣服连上面的补丁都缝得密实整齐。
史伯伯也从没生过病,他家实在也轮不上强壮的他生病。家里的负担已经太重,他仍热心的帮助大家。有一年春节前,他单位用过的包装是透明的玻璃罩,正合适做孩子手提的小灯笼。他挨家统计适龄孩子个数,装了一大纸箱的灯笼罩,又挨户送到各家。还没过年我们就急切地拎着玲珑剔透的灯笼满院子转。生平第一次拎这么好的灯,烛光随着手的晃动还忽闪忽闪地忽大忽小,我们提着光明走来走去,美丽明亮满心。当时满院子的冰,下午又适时地下了场清雪。薄薄的雪铺在冰上,格外的光滑。我稍不留心就摔了一交,一松手,灯掉了,灯罩就破了。失了短暂珍贵的光明又怕大人责备,满怀沮丧不得不灰溜溜地挨进家门。妈妈并无往常的唠叨,很爽快着答应去了史伯伯家要。回来说好几个孩子和我一样破了灯。因为每天都有坏了灯的,所以史伯伯每天都要带一些回来。那一个年前,我就摔破了三个,好象我还不是全院最悲惨的。史伯伯自然变成了运输员。
史伯伯会割玻璃,他所在的单位有玻璃刀。我们全院有三十多户人家,家家孩子多,男孩子又多,经常有打破玻璃的。谁家破了玻璃都跟史伯伯借,史伯伯一年里有半年的时间得带着回家。
史伯伯家上学孩子的学习一个比一个好,老大初中毕业的成绩够重点高中的分,但史伯伯选择她上了职业高中,学习服装裁减专业。
又一个雪花飞舞的春节,史伯伯来我家串门(我家已经搬走),带了当时最讲究的四合礼:一斤一包的两包蛋糕、两瓶罐头、两瓶酒、一包水果糖。爸爸很体贴的问:怎么带这么多礼物?史伯伯和激动地说:“这算不了什么。”他一发而不可收拾,出人预料的说了许多沮丧的话,讲了当时社会上的许多阴暗的地方,许多人如何获得巨额的非法收入。临走时,在昏暗的灯光下爸爸发现史伯伯脸上有很多紫色的斑点,很关切的问怎回事。史伯伯说他自己也发现了,身上也有。爸爸提醒着应该看看医生。他很无奈的说抽不出时间,就告辞转身走进无边的黑暗里了。
春寒料峭,江南雪花有梅花为伴,江北雪花只能寂寞独舞时,爸爸去史伯伯单位办事,才知道史伯伯已经去世了。
史伯伯的病省城的医院就能医治,怎奈才华横溢却锋芒毕露的史伯伯在单位遭太多人嫉,为了铲除史伯伯这棵大树,他们拼命怂恿伯伯去北京看病。伯伯本就放心不下家,所以一脱再脱才成行,买火车票又耽误两天,到京寻医院又耽误点,找到合适的医院住下时,伯伯的病已经丧失治疗机会了。坚强的伯伯看懂了医生闪烁的话语,抽陪同的人不在时恳请大夫,大夫如实回答了他的病情。他果断办理完出院手续,乘火车千里迢迢赶回了家。到家时已经不能说话,他好容易被扶上床躺下·就一手拉着妻子,一手拉着大女儿,大睁着眼睛轮流看着每个幼子,渐渐停止了呼吸。当时他大女儿15岁上高一,二女儿上初二。
大女儿的年龄勉强够顶他的班,可单位不愿意接受这个残疾孩子。他们一家人靠民政局每月每人的六元钱救济款和伯伯单位每年照顾的一点钱生活了两年。二女儿初中毕业后顶了他的班。这时大女儿已经职高毕业,她的同学都分配了工作,只剩下她没地方要。在老师和学校的再三努力下,带着她去了几家厂子现场观摩,她娴熟的技术打动了厂长,终于被那个小厂子接收了。她们姐妹俩的收入虽然不多,但一家人的拮据日子总算有了保障。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弹指一挥十几年。我已经念完书,参加工作,结婚半载有余。
我最好的同学刚结完婚来看我,聊天时我说起她的嫁衣美丽,她就滔滔不绝地说起做衣人。说了她的姓名、年龄以及残疾的腿。我确信无疑她就是我儿时的邻居,史娘的大女儿。
她的妹妹们都已经嫁出去了。妈妈还好,弟弟还在念高中。她当初的单位是个集体厂早黄了,自己开了间裁缝店,收入能维持家用。她已经嫁了一个身强力壮朴实的农村转业兵。丈夫和他爸爸一样勤快善良,竭尽全力地照顾着她们一家人。她在流产了三次后,卧床待产九个月,才剖腹产下儿子。儿子已经有五六岁光景。她家早已动迁,我们共同住过的房子已经在一片烟雾中化为瓦砾,早已烟消云散了。它只能珍藏在记忆里,供梦中寻找,梦回时回味了。现在她家住在一幢楼房的一层里,她爱人经常抱她妈妈出外晒太阳。不知在哪一年,家乡的人忽然注意起个人卫生来,大街上的浴池如雨后春笋般窜出来,她正无事可做的爱人去了一家当搓澡员。工作很辛苦,但他做的很开心,终于能养活自己的妻儿了,也成就了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苍天有眼,幸运再一次眷顾了她家。我终于放下了为她家悬了那么多年的心,衷心地为她们的苦尽甜来高兴和祝福。也暗暗祈祷:苦难、艰难都远离她们吧!她们承受的已经太多!
花落几次后,又有她们的不幸消息传来。也在一个雪花飞舞的春节前夕,她爱人在工作地因过劳引发心梗死亡。她没能见上最后一眼。
那漫天飞舞的雪花一直飘了几天几夜!
本文已被编辑[古草]于2006-2-9 20:17:48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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