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谨以此文献给母亲,愿母亲早日康复,重现幸福的笑脸。
最近一段时间,我一直在一个文学网站上闲逛,经常逛到凌晨。直到终于没有想看的文章,终于看不进一个字时,才郁闷地去睡觉。睡也是半梦半醒。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只想用一种方式让自己麻木,让自己逃避,逃避那如潮水般向我涌来的爱。
当丈夫在午夜接到一个电话后冲出家门,当他临出门前对我说你的母亲被车撞了的那一瞬间,我的心突然从云端急坠,坠入亲情的海。我被如潮水般涌来的感情击垮了,手足无措。那一夜,我枯坐到天明,一个人在且听漫无目地的四处乱转,像个疯子。直到看到河边的新作《惭愧扪微心》,泪才终于决堤。
我终于流下了眼泪,为母亲。
第二天天刚亮,丈夫从医院赶回来,见我双眼红肿的呆坐在电脑前,没有责怪我,只是轻声地说:我不放心你自己开车,你还是收拾一下坐我的车去医院吧。我机械地跟在丈夫身后,任由他张落着。
在车上,丈夫简单地给我介绍了母亲的伤势,一再告诫我不许哭。因为母亲需要绝对的安静。好,我不哭。
母亲安静地躺在抢救室里,插着氧气,脸色惨白。弟弟看到我犹如抓到了救命稻草,哭得向个小孩子。姐,都是我不好,昨天我不该与老妈顶嘴的;我不该把她一个人丢在按摩院就走了……。我终于明白母亲与弟弟因小事儿口角后,气冲冲地去按摩院按摩。刚好她熟悉的按摩师上钟了,母亲不肯换人执意要等,结果十一点半才离开。那个按摩师为母亲叫了三轮车,母亲不肯坐,非要自己走回去。我的家离按摩院不到一百米,母亲也未曾打电话给我。于是,在人行道上,她鬼使神差地被一个无证酒后开摩托车的年青人撞倒了。所幸的是,那个年青人没有逃跑而是选择了将昏迷的母亲送入医院。听到这里,我追问丈夫和弟弟是否谢过那个年青人。二人都说谢了。谢了就好,不要太为难他。他肯将母亲送到医院已是一个奇迹!
母亲安静地躺在抢救室里,一动不动。天生卷曲的花白的头发凌乱不堪地在风中晃动,一如母亲的倔强。我伸出手,想要帮她理一理头发,却发现自己的手很沉,沉得我几乎抬不起来。丈夫见状,握着我的手坚决地放在母亲头上。我籍着丈夫手心的热度轻抚着母亲。我发现母亲的额头还是那么光滑,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并未击垮她,而我却被母亲的白发击垮。慌乱中我才发现自己原来是这般深爱着母亲。
我固执地守在母亲身边,不眠不休。握着母亲不再光滑的关节肿胀的手,在心里疯狂地为母亲默念着南无阿弥陀佛。妈,此时此刻,我只想听到您的唠叨、您的抱怨,听到您恨兮兮地骂我一句:鬼丫头,你以为你是仙女呀。我真希望我拥有那不可思议的魔力,真希望将魔杖轻轻一挥,又见到那个风风火火片刻不停的您呀。您为什么不说话,您真的累了吗?
也许神明听到了我们的祈求,也许母亲还有难舍的牵挂和顽强的意志,她终于回来了。当母亲虚弱地说我这是在哪儿时,我和弟弟喜极相拥而泣。我突然发现母亲的声音才是这世上最动听的声音。我冲出病房,趁着丈夫不在,尽情地哭着,笑着。泪眼中我看到年青的如花般的母亲款款走来……
母亲是个聪慧美丽的女子,能歌善舞,是当年乡里唯一考上重点中学的女子。因为她是老大,因为家境贫寒,初中毕业时,外公狠心地到学校抱走了母亲的铺盖,断送了母亲的高中梦、大学梦。这是她一生痛苦的根源。母亲恨外公,一直恨着,我从小就知道。当年哥哥考上大学,弟弟在读小学,而我考上重点高中时,父亲劝我放弃上高中改上中专,理由是家里太困难,女孩子读个中专就够了。母亲第一次跳出来,与父亲大吵一架。她哭喊着:我再穷也要让我的女儿上大学,只要她能行。我决不能让我的悲剧在女儿身上重演。母亲胜利了,她的胜利却是她用数年的超出常人的辛苦换来的。下了班,她风风火火地做饭、洗衣,拚了命地种菜、养鸡、养兔子,一分一分地攒钱供我们兄妹三人读书。没穿过一件漂亮的衣服,有的只是几件工厂里发的补了又补的工作服;没吃过一顿好饭,总是在我们风卷残云过后,就着青菜、咸菜对付一餐。从我上高中至今,母亲再也没有拉过一次二胡,她最珍爱的二胡早已变形。
母亲的手很巧,我一直到大学毕业都穿着母亲亲手缝制的裙子。我记得小学五年级,我当上少先队大队长,我将在六一儿童节的文艺演出上担任合唱指挥,而我没有花裙子。我哭闹着向母亲索要演出用的花裙子。那时的确穷,母亲没有能力为我去买花裙子。她到工会借了五元钱,为我买了一双天蓝色的水晶凉鞋,又拆了她陪嫁的被面,用那块大花布连夜为我赶制了一件花裙子。第二天,我骄傲地站在舞台上表演,从此过着云端漫步的优雅生活。我无法想象,在那个困顿年代为满足女儿的虚荣心,母亲究竟付出了多少。
大学毕业后,我却看不起母亲了。我一边站在母亲的肩上,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一边指责她的市俗与势利,嘲笑着她的节俭与吝啬,急于与母亲划清界线。我曾狂妄地对她说:我就是要过与你完全不同的生活,一生不为钱财,不问琐事,我只要爱情。所以,在我出嫁的那天,母亲流泪时我反而笑得很开心。我高兴我终于可以远离母亲,远离她的小气、尖酸与俗气;我高兴我再也不必听她的唠叨,看她的嘴脸。我迫不及待地从母亲身边遁去,根本没将母亲的祝福放在心上。
母亲是固执的,唠叨的,势利的,她身上的许多缺点是我所不能容忍的。我一直以为,我不爱她,我讨厌她,就像她当年恨外公一样。而她一直爱着我,爱着我们兄妹三人。她只是不会表达,或是选择了错误的表达方式。多少年了,我不停地用钱去满足她这样那样的要求,只要是她喜欢的东西,不论贵贱,我立马翻遍全城也会为她寻回来。与此同时,我也在不停地逃避着与母亲的独处。我刻意地保持着与她的距离,我怕她过度的专横干涉了我所想要过的与她的人生完全不同的生活。我们不象是母女,更像是一对姐妹,一对上辈子有仇这辈子有怨的姐妹。我是幸运的漫步云端的公主,她却是那粗茶淡饭没有水晶鞋的灰姑娘。我从没有想过,我之所以能漫步云端全因了她这个灰姑娘不辞辛苦地劳作。
从天而降的灾难帮我打开了记忆的匣子。母亲当年的祝福在耳边不停地回响:女儿呀,你一定要幸福!是的,她只想让我幸福,只想让我比别人幸福的。所以,她一直用她孱弱的双手把我捧成公主,所以她从没有喊过累,哭过痛。只有我,稍不如意便泪汪汪地跑回去寻求安慰。泪干了,伤好了,扭头就走,从没有认真地回过头看一眼那庇护我的怀抱。我只知道受伤了可以回去疗伤,那个怀抱会一直为我敞开。我只知道做作地学唱潘美辰的《我想有个家》,却从未顾及身后那双含泪的眼。偶尔愧疚了,便简单地以金钱的形式救赎着自己日渐麻木的灵魂。
我不知道武汉人是不是都是这般倔强、火暴脾气,我只知道父亲与母亲争吵了一辈子,为钱,我还知道带着浪漫气质的父亲与务实的母亲一直争斗着。父亲忍受不了母亲的无理取闹与过份节俭,负气回了老家。从此,他们二人开始了猫抓老鼠的游戏。你去武汉我到上海,你去上海,我跑桂林。折腾了近二年,母亲终于倦了。她蜗居在我所在的城市里,一天比一天的唠叨、烦躁、暴戾。她的坏脾气把我们愈推愈远。我开始躲着母亲。
当我打通父亲的电话告之母亲被车撞了刚脱离危险期时,父亲急忙说:我马上赶回来。父亲的回归对于母亲或许是件好事儿。塞翁失马,焉知其福祸?
母亲情绪稳定时,我试着向母亲透露父亲很快就赶回来的信息。母亲听后却哭闹起来,哭闹中如孩子般地向我诉说着多年来的委屈与不满,多年的辛酸与疼痛。我哭了,为着自己曾经脱口而出的那句话:你这一辈子是一个失败的女人。她不是不懂得如何做一个好女人,一个可人的女人、温柔的女人,她有太多的责任与重担,她有太多的苦痛与无奈呀。她把心全部奉献给了我们兄妹三人,她只是没有时间没有精力顾及父亲,更无暇顾及她自己。 我愧疚不已,追悔莫及。
生活中,我会认真地对待丈夫的一举一动,仔细地观察儿子的一言一行,细心地揣摩朋友的一字一句,我偏偏忽略了我身后那双关切的眼。我是一个好妻子,好母亲,好朋友,我偏偏不是一好女儿。当爱成为习惯,我们便熟视无睹了。一路走来,我学会了遗忘,遗忘痛苦、挫折、失败,不经意间,我将一生中最珍贵的情感也轻易地遗忘在身后的足迹里。渐行渐远,远到自己再也听不到爱的潮起潮落……
大爱无言,大美无奇。我知道的太晚了。
我开始试着陪母亲聊天,侃家常,听那些我耳熟能详倒背如流的往事,听那些重复过千百遍毫无意义的话。舍了那颗狂妄的、浮躁的心,无条件地接受母亲,全心全意地宠爱她,陪伴她,停止以金钱的方式回馈他人之爱的习惯。何须苦觅真心?它一直埋藏在我的心底、母亲的眼里。
我终于明白,自己何曾停止过对母亲的爱,我与母亲之间的那根脐带又何曾剪断过?三十几年来,她一直无私地为我供奉着养料、关爱。现在,该是我回报的时候了。我要试着与父亲沟通,让他明白母亲的心,让他们消除误会重新牵手,相伴走完人生最后的旅程。而我,不仅是他们的女儿,我还会是他们的朋友、他们的母亲。
我终日被这如潮水般涌来的情感包围着,惶惑、挣扎、自责、愧疚……。就让我把这潮水般涌来的爱统统珍藏在心底,化作涓涓细流,缓缓地流过母亲未来的岁月,抚平她心底的伤,额上的纹,眼角的泪,让如花的容颜在母亲脸上再现光彩。
今夜,爱如潮水将我紧紧拥抱。这才是我今生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财富!从此,也再不做漫步云端之虚妄之旅。
本文已被编辑[梦天使]于2006-2-8 11:31:14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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