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季节本该炎热无比的。
于今回眸,竟是彻骨的寒,从一席柔软的失了真实的皮囊,到逐日坚硬的那段心肠,一丝丝,一缕缕,一片片,有如严冬入水,牙齿之间都是滋滋的凉气,哆嗦着那样不能自拔的情怀。
会有悔恨在心头,但都是短的不能再短的瞬间,针尖刺激般微微疼痛而酸痒。
隔着午后迷糊的浅梦,还有偶尔不能自抑的轻哈,那双细白的小手便掩了张开的唇。
低头,有浮起的水雾,便向右后方瞥了去。
那个男孩便瞥被到了眼底,他光亮的脑门正对着黑板上阳光的反射,照出本来白净脸上残留的一道暗青印子。
她抿了嘴,笑了。
那是初三时候吧。
她开始在脸上涂雪花膏,很认真地梳那条马尾,有时又是一股麻花,黑亮的在脑后,招摇着。
荡的他还未脱落稚气的心,像有一跟稻草,拂过来,点上去,痒的想去挠。
书包里悄悄装了妈妈那双嫩黄的高跟鞋,出家门换到那双精巧的脚上,一刹那脚下开了花,欲语还休地发着光华。
像踩高桥似的走着,不小心还是崴了脚腕。
爱美的年龄,连指尖上都泛着诗意。
况她是豆蔻初绽。
上学期本来是同桌的。
只因那次两人斗嘴,他忍不住在课堂上用脏了的手去触那缕秀发,她便凶神恶煞般用指甲挖他的手背,直到有细细的血珠渗出来。
他总算沉默了,而她有深深的自责。
那时候,俩人还没有那样的感觉。
照例是距离产生美的,他想。
从这个角度去看她,是左侧的一弯线条。
阳光下有一圈淡淡的细茸,从额前发际开始,上了眉峰,略过鼻管,从嘴唇间飞走,最后直奔微翘的下巴,一路浅金般朦胧,她的脸便幽幽地有了光彩。
看久了,他有些恍惚,竟觉得她是仙境中的人物。
添添发干的嘴唇,低头,书上全都是她的影。
可爱的,让自己心动的。
也就是那个炎热的午后,俩人约校园的小树林边。
她很坚定地命令他,上课的时候不准看她。
他脸一红,有汗水从额前直流下来,你不看我怎知我在看你?
轮到她羞涩,鬓间青丝勒紧下雪白的头皮沁出了水珠的,但还是咬牙切齿地说下来。
横竖我们有的是时间罢,等读完书再说吧。
没有下一轮开始。
他看着骄阳下她骄傲的马尾,随着她的步伐摇摆不停,伸手擦擦脸上的汗,便有一条青印子隐隐约约留下来。
心里的喜欢写在眼里,低头脚下踢开一块石,他呲了牙,疼的笑了。
她是那种对读书没多少灵感的人,字写的工整,课听的认真,笔记一丝不苟,可是考试的时候总是一塌糊涂。
他呢,却是那种课堂上小动作不断,笔记马虎,还常常丢三落四的遗落一些重要东西,即便如此,也总是稳坐前几名的宝座。
一个人的时候她会悄悄地叹气,轻的比云还没有份量。
自己跟他是有差距的吧。但那个念头很快被新一轮甜蜜的想象所代替。
便偷偷地拿出有一次他掉在地上被她藏起来的一把鱼形小刀。
在他手里纂的发暗的颜色在她的擦拭下,渐渐现出本来的嫩黄,娇娇的颜色,像她的心,明媚着,开放着……
他上高中时,她参加了工作。
都是很自然的事,没有多少惋惜,要说遗憾,就是不能日日相见。
眼睛里失了她的眼神,也失了她美好的彻影,一丝失落便涌上来。
好在高中的课程是很紧张的,像上了发条的钟摆,有板有眼,有秩有序,死板到夜里的梦都不再出现。
隔几个星期,她来看他。
也就是一个月时间,她已不是那个中学生,合身的衣服把她小巧玲珑的身材装饰的恰到好处,那小小的乳,不足一握的腰,微翘的臀,他的脸就红了,有汗落下来,她递过纸巾,有一股幽雅的香气在他们之间飘散着。
隔年暑假,俩人第一次去公园。
在一起时俩人的话都金贵,好象字字都是挖空心思的理由,无来由便是一阵心慌。
年少的恋情大抵如此,都不会知晓爱与不爱,只是那种爱着的心情,令他们新鲜而激动。
她买冰基淋给他。
雪白的顶端有一小撮嫩黄。
他看她轻巧的粉红的舌尖,来来去去地在那雪白嫩黄间忙碌着,便有想吻她的冲动。
天色渐暗,夏日的热气随着一勾弯月的显露而退了它的霸道,在绿色的长椅上,他笨拙地吻了她。
羞了月光,羞了轻风,只剩的几颗调皮的星子,对着他们褪不去红晕的脸,眨着眼。
夜里她第一次失眠,辗转反侧间,都是他闪闪发亮的眼,像什么呢?
薄被掩了粉红的嫩脸,偷偷地笑了。
就像所有的幻想中的结局,他考上了南方城市里的一所大学。
当他将消息告诉了她时,俩人面对面都笑傻了。
她拿自己微薄的薪金买了一件t恤送给他,穿在身上,是一种无法言语的温馨,他的目光透着爱恋还有感激。
这个季节,汗淋淋地将谁都能与它隔离,唯独相爱着的人,凭空捏造一些清凉的想象,便将涛涛岁月逗哄的无地自容。
在一家小旅馆雪白的床上,他们合二为一。
她义无反顾,他不能自抑。
当他将染了桃花花瓣似的白手绢装在口袋里的时候,她哭了。
以为是她身体的疼痛与不适,便低声下气地说着请求原谅的话。
她没有答言,只是抽泣着,头埋在枕头里,肩一耸一耸的,黑亮的发披散在白的有些发黄的枕上,随肩部一起一落。
他走的时候她没有送他,惹的他好一阵伤心,许是她怕遇着自己的父母吧,他想,迟早一日还会随了自己的称呼的。
写了一封情深意切的信,还有令人心猿意马的话,只有给她,才会明了。
当他适应了新的环境,再回头观望,惊觉自己好象丢失了什么东西似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多月以后了。
许是她太忙吧。
从未有跟她其他结局的念头,只是觉得一切已成定论,走多远,他跟她都是同路上相依相伴的人。
寒假归来,去她在的店找她。
恰巧她不在,便问旁边的女孩,那女孩瞟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她老公喊她出去了。
一惊,又想,大概是说错了吧。
坐在高凳上等她。这个假期一定要带她去见父母,他们看到她会做何反应呢?会不会欢喜呢?
忐忑间她便推门进来了,几个月未见,她的发型变了,一缕缕从头顶曲曲弯弯地下来,好象在跟耳颊诉说着不完的悄语。
起身就迎上去,她的眼睛闪了一道亮光,转瞬便暗淡下来,垂了眼帘,淡淡地跟他问好。
身后是一个男子在叫她的名字,她漠然地看着那个男人,然后平静地介绍。
我的同学,我的丈夫……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离开她的,只是万剑穿心般的疼痛令他再难坚强不屈。
他记起她的笑,她的吻,还有她给他的一切,唯独忘了刚才。
是梦吧,全当是梦幻。
可是她曾经的眼泪却为何晶莹,如她般透着纯洁和光明?
很久之后,她与他成为一道伤口,不敢触及,一碰,便血流成河。
那以后的假期,他总是找各种各样的不回家休假的借口,无奈父母只好来看他。
毕业后,他留在了那个城市,那个天蓝的像用画笔描上去的城市里,没有她的一草一木,他以为就这样可以将她永久地遗忘。
从打工,到主管,最后有了自己的公司,她在他的忙碌中,渐渐褪色。
就像吃过的冰基淋,在岁月的大口中,轻而易举地融化了。
十多年后同学会。
于他,家乡已成异乡。出租车玻璃被霓红的影硬生生划了去,留存的是沉默不语的黑暗。
许多人,见面怕亦不识。
他唇间的烟头,泛着暗红的光。
这么多年月,千万次回头,次次都是令他心悸的往事。
都说男人是不恋旧的动物,自己为何如此怀旧?是因为得不到的缘故,还是真的不容易将她忘怀?
那些人,不陌生,却也从来便不熟悉。
叙旧,离景、近况、笑语、喧哗。
不断有人眼前身后地来来去去,握手的,拍肩的,拥抱的,都是从内心向外热着。
那些光滑的脸上都被刻了深痕,即便表面浅些,心里也不见的不是纵横交错。
照例,相聚是要喝酒的。
都是快近不惑的人,难得一次放纵的滋味,都是拼了命地灌下来。
一时间,闹哄哄地,都自信与时光较量的从容不迫。
从他刚进来她便看到了他。
看他微微发福的身躯,有些秃顶的头发,还有很难得留存长久的笑容。
长时间的迟钝已令她不再午夜梦回时被自己的哭喊而感动,她觉得他应该是懂她的,像懂的一根草或者一朵花。
她本就是一本旁人看来苍白乏味的书,是他翻开她的精彩,而她的选择与结局更是他早该预知的。
当他与她对坐,隔着桌,隔着杯盏,隔着一些沸腾的人声,竟是无语。
她一张笑脸下暗淡的目,还有浅显的皱纹,都是他所陌生的。
忽然间心便暖了,只要是这个人,不管她是老到白发苍茫苍,还是步履蹒跚,她就是我安稳的地方。
伸手拉着她的,默了滔滔的言说,舒了恻恻的情怀,哪些如梦的过往便暂且停驻了一成不变的脚步。
她记得自己曾经柔软的小手被他纂在手心,而今却是早已因劳累而变形变糙的失了温暖的手,在他湿润的手心,感觉迟缓。
一时间干涸的眼,被一层水雾弥漫。
习惯性地右后方瞥了去,却是一堆空荡荡的椅子,无人、亦无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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