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大约那已是春暖花开的时候了,我最敬重的段其湘老师因患食道癌无法治愈从而撒手人寰了。
在悲哀的乐声中,我同大家一样沉默不语。望着黑纱缠绕的像框中那张有着和光同尘一般安详宁静的脸与跪在地上的他的妻子儿女,我深感阴阳相隔的无可奈何。
他很有才华。早年在北京求学,懂英、法、西班牙三门外语,有大量涉及政治、文化,尤其是语言文字方面的著作,可多年来生活却很拮据,只有很少一部分见于报刊。还有他那“钓胜于鱼”的只为写作而写作的心态,所以果实一点也不丰硕。
他有一个没什么文化的妻。她替他养了两儿两女。靠着他做乡村中学教师的微薄的收入,孩子总算大了。然而最像他那样有着出众的才华的最有前途的小儿子却在20岁的时候因十二指肠溃疡过早离开了人世。他因此白了头发,但他没有埋怨。他简陋的屋子和屋子里寒酸的陈设,他那患有自我封闭症的近乎痴呆的小女儿,每天与他面对,他从来都没有怨言。坐在一张最粗制的高脚板凳上,对着一个任何频道也看不清楚的黑白电视机,他总能在稿笺上洋洋洒洒地记录下他睿智的头脑里所反映出的思想和观念。
最后一次见到老师是在华西医科大学住院部的一间病房里。经过多次化疗,他越发的清瘦了,但笑声朗朗,花白的胡须是那样精神地跃动。谈马克思、波特莱尔和胡适,却不说他的病情。他非常感谢我们来看他,坚持送我们出门。漫步在医大的林间小径,秋风萧瑟,落叶片片飞舞,我怅然他无可挽救的病,真不愿意他不久便会像这落叶一样魂归大地。
他有着明白的是非观,却从不用恶语评论他人,反而总是无偿帮助别人。一顶蓝色的帽子,一件土黄的大衣,一双黑布鞋,常常在路上神采奕奕的谈论着什么的人就是他。他的魅力吸引着一个又一个后辈。同他的一席谈话,胜似一顿美味佳肴。他从不吝啬自己的精神食粮,整个香城的许多同行,许多学生都曾贴近他,聆听他的教诲。
然而,一九九六年的一天,他还是离开了我们,丢下了没有生活来源的妻子女儿。一生何求,两袖清风,真正的没有任何财产。顾眄他的一生,在这样一个势利的人世间,的确是太不合时宜了。他为什么不向上级提要求呢?为什么不去争一争他应该得到的东西呢?如果他能这样,依他的能力,他不会走得如此凄凉的。他那一堆未出版的书稿,那些未被人诠释的理论,谁能替他完成呢?
逝者如斯。对着本世纪初这反常的天气,对着这貌似河清海晏的世间,我清晰地回忆起上个世纪这位白发的智慧的老人。如果真有所谓的在天之灵,他,我中学时的一名英语老师,一位最不平凡的老师,将如晨星般引我奋然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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