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结婚的第三年,刚刚二十五岁。
二十五岁的我奶奶,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按旧时的传统,生了儿子的我奶奶地位是升了一级的,可是,她倔强的脾气惹恼了蓄着长胡子的族长,每每新年大典全族人聚拢在一起为祖先祭祀的时候,奶奶便被晾在一边。
三年前,我爷爷娶了这个泼辣俊俏的小脚女人,在小城颇引起了一番轰动。在当时,二十二岁还没嫁出去的闺女,要么没人要,要么就是像我奶奶这样太出色,难找到与自己相般配的。说来也奇,生性高贵的我奶奶居然看了老实木讷的我爷爷一眼就点头同意了。出嫁的那天,小城万人空巷,争睹我奶奶的风采。看过之后的人们的议论集中到一点上: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也就在我刚刚记事的时候,奶奶就过世了。一是因为小孩子审美观不一样,二是奶奶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灰色的眼睛没有任何传说中的那种灵气,在小孩子眼里怎么看都像个老巫婆。而且,那时又没有留下像样的照片,奶奶的风流俊俏也只能这么口口相传,给我的印象也就加入了新时代的美女的烙印,又不愿相信我眼中的那些美女们也会在某一天变成像我奶奶那样的老巫婆。
当我父亲向我讲过他父亲口传给他的这些旧事的时候,我就一直想象着一个敢于同族长对抗的女子该是什么样子的。有时与《家》或《四世同堂》里的女子作一比较,甚至想象她会像《红楼梦》中的某一个,但似乎又都不像。于是我奶奶也就成了独具个性的我奶奶,虽然声音婉转悦耳,却也得理不饶人。想想一席话将族长的山羊胡子气得乱抖的小脚女人在一群低眉顺眼的族人堆里志高气昂的样子,真有些好笑。然而,事实就是这样。大户人家长大的我奶奶养成了骄横的性子,作姑娘时还没怕过谁呢,怎么嫁了人就要听从人家的摆布?
不是她不认命,是她觉得这个社会不该完全是男人的世界。她进过洋学堂,接受了一些西方的激进思想。而且,那个时候也有很多人在争男女平等了。既然活着的人是平等的,死后也该是平等的,这大概是奶奶朴素的想法。
那时族里有规定:进门的媳妇儿头三年每年都可以在除夕祭祀祖先的时候许两个愿,据说特别灵验。暗暗许的那个只有新媳妇儿一个人心里清楚,能不能够实现谁也不往外说,外人自然无法知晓;明里的愿望是人人都得以实现的,因为新进门的媳妇儿许的明愿都很具体:不是要三升米,就是扯一件新衣服,至多要下为孩子周年办几桌酒席的钱。这在女人,都是很正常的,族里似乎也习惯了这个,虽然每次瘦长脸的族长都是将一烟斗烟烧透再点上一锅,再烧透,在桌角磕巴干净,然后又沉吟半袋烟功夫,也只不过是拿拿架子,每回都露出慈善的笑意来:来咱家的媳妇儿,提什么都是应该的。
可到了我奶奶进了门的第一个除夕夜,许的那个愿让族长始料未及:要在“影”上添进女先祖们的名字。(每年的除夕夜,将仙逝的先祖用鞭炮请回家,大年初一再送回墓地。将他们的名字按辈分记在一幅宽大的绸面上,挂在堂屋里,供全族的人来此祭拜,称为“影”)这让族长吃惊不小。从古到今,祖祖辈辈没有人提过这样的要求,或者即使有人提过,也肯定不了了之,怎么到了自己这里就遇到这么挠头的事情呢?如果不同意,没有先例,失了族长的颜面;如果同意,可此事非同小可,闹大了非但族长的位子保不住,闹不好连祭祀先祖的资格也丧失了。这次族长也还是沉吟半晌,但这半晌已不是端端架子,而是找出合适的不失颜面的拒绝这个难缠的媳妇的理由。
“嗯,这个……”族长终于开口了,半边脸的肌肉微微颤动着,吐出的字掷地有声。“祖宗之法不可改,逆天命不祥啊!”
“这不是理由啊!”我奶奶粉面含秋,声音里夹杂着丝丝嘲弄,“什么是天命,天命还不是人定的吗?”
我奶奶没有更多的学问,自然说不出更多的大道理来。族长也找不出更合适的理由,气咻咻地将烟袋锅子磕了又磕。祖宗面前,它不敢失了家法;也是在祖宗面前,他要显示出他的宽厚仁慈来。
毕竟见多识广,几分钟的沉默过后,他立起身,拍拍我爷爷的肩膀:“带你媳妇儿回房歇息去吧!”
其它的族人面面相觑,敛声屏气,不敢发一言。我爷爷从寂静的人堆里挤出来,抓住我奶奶的手,叫着他喜欢叫的乳名,嗫嚅道:“秀秀,守着祖先,向族长道个歉,就说一时瞎想的。”
我奶奶憋红着脸蛋奋力挣脱了我爷爷的手。“我没瞎想,我就是这么看的。”并不在乎其它人诧异的目光,分开众人走了。
据我爷爷告诉父亲的,那夜族长一直铁青着脸,整个族里的人一直没敢大声说话,自己也被族长叫到耳房里训斥了半天,直到自己答应好好教训媳妇,以后决不找类似的麻烦才罢休。
我奶奶嫁到我爷爷家的第一个除夕夜就一个人孤守在空房里,没人哪个人敢来搭理她。我无法想象一个人守在房里的奶奶是怎么熬过这孤独的一夜的,也无法想象奶奶为什么提出这样一个与自己利益一点也不搭边的“无理要求”。问父亲,父亲也说不清,只是奶奶连续三年一直提同样一个要求,以后只字未提这件事,可是能按新的“族规”命她三年不能参加祭祖带来的效果。直到我爷爷也做了族长,她也并不再提起。以后,家族观念不再这么重了,又随着破四旧,这个习俗都不再有了,我奶奶也并没有说出为什么偏偏要用三年的时间争这个。我爷爷知道我奶奶的脾气,也一直不敢问个究竟。
我知道奶奶是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的,也没能理解这份遗憾对奶奶而言有多深,有什么意义。反正,一个刚过门的新媳妇冒着跟族长闹翻的风险争这个,可以见出这个心愿在她心里有多大的份量。
直到近几年,每年除夕每个家族又都开始挂“影”了。母亲向我提起了道听途说来的奶奶的旧事。母亲说,你奶奶可能觉得大年三十团圆的这一天,回家来的先祖们全是男人们,而女人们还孤零零地一个人守在荒郊野外,反倒在全家团圆的时候自己成了孤魂野鬼了呢,因此这年还是不过得好!
我突然明白了些什么。是啊,按我们人间的想法,若是在平时,他们还可以夫妻相守着,为什么单单到了这一天把男祖先们请进家来,而她们就都守在外面呢?虽然我们口里说着“老爷爷老嬷嬷回家吃团圆饭啊”,可实质上“影”上写着的只是男先祖们的名字。这个时候,名字是不是就是他们的灵魂呢?
我说不清这些,但我似乎有点理解我奶奶了。她学过洋知识,按说是不相信迷信的,也或者更迷信了。不管迷不迷信,男女还是要平等的呀!活着不平等,死后还不能平等,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这可只是事后我一个人的猜测而已,因为能说清的只有我奶奶一个人,它那么执著地以自己的声誉来抗争,就是为了百年之后的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吗?
这似乎不是什么谜,却在我心底留下了永久的谜团。
今年回老家,我在族人中提出了这个问题,令我奇怪的是居然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理所当然地,我奶奶的名字也被记在了“影”上。但我还是不知道这个年夜饭她回家来吃了没有?
我所能做得只是像往年这个时候一样在心里默念着:奶奶,你安息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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