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带泪的录取通知书

1990年的夏季，那是天宇一辈子也无法忘记的苦痛时段。

6月13日的凌晨，天宇清楚地记得，当闹铃在5点钟响起时，他一跃而起，准备与往常一样到教室开始新一天的战斗。然而，令他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感觉自己的脑袋仿佛要爆炸似的胀痛得要命，伴随而来的是耳鸣目眩、天摇地晃。

“一张一弛是文武之道”，这样的道理天宇也懂。可是，自从一上高三，不止有那做不完的题、考不完的试，还有老师醍醐灌顶的各类教诲，古典的如“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现代的如“穿草鞋还是穿皮鞋，全由你们自己决定”。还有，在成绩较好的同学之间，竞争更加激烈，关系也更加微妙，明明知道打疲劳战的作用微乎其微，可一见别人的蜡烛未熄灭，自己是绝对不能提前上床睡觉的，而第二天早晨，大家几乎是同时点燃蜡烛直到教室开灯，这样的学习，与其说是冲刺，不如说是消耗战，都是试图在消耗尽自己的精力、毅力之前先消耗尽潜在对手的肉体、精神的力量。

要好的几个同学赶紧劝天宇躺下休息一下。唉！天宇叹了口气，只好独自一人躺在空荡荡的寝室。昏昏沉沉地躺了一会儿，外面梧桐树上露珠的滴答滴答声和不远处教室里的琅琅书声，始终无法让天宇静下心来。

强撑着病体爬起来，一步一挪地进了教室，可脑子眼睛耳朵一点都不听自己的使唤，还是只有万般无奈地回到寝室，泪洒枕衾。几天下来，寝室、教室、寝室，反反复复的无数趟折腾之后，身心终被彻底地击垮了，天宇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住进医院，住进远离喧嚣与浮躁的洁白的病房。

在父母和医护人员的精心照料下，在一些关爱他的老师和同学的疏导鼓励下，最终天宇还是赶上了高考，向命运交出了自己人生的第一份答卷。可以肯定地说，这份答卷很不令天宇满意。

在接下来度日如年的暑假里，天宇的心境经历了不同的阶段。成绩和录取线公布之前，天宇尽管已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可还是怀着几分忐忑的希冀，虽然自己的数学和英语较差，但其他文科都不赖；谜底揭开后，考分连同加分刚刚上一般专科线，根据志愿的填报情况，升学的希望已是微乎其微，天宇开始成为热锅上的蚂蚁；随着许多同学欢呼雀跃地拿着录取通知书各奔自己的前程时，天宇便在最炎热的日子里体味到心似冰冻的感觉。

新的学年开始了，已经心如止水的天宇接受了父母亲友的劝导，重新回到教室以图东山再起。偏偏在这时，收到了姗姗来迟的录取通知书——陶天宇同学，你已被xxxxx学院录取为90级财会班新生（自费生），学制3年，请于9月29日前报到注册，逾期取消入学资格。

附在录取通知书后面的是一份入学须知，要求一次性交纳学费7000元。

天宇一见“自费生”的字眼，就高兴不起来，他早就知道自费生在学校的地位不仅仅是低，与统招生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但是，他很要强，他不相信阿拉伯数字简单的大小差距就可以将人分出三六九等，发誓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并同时改变同一所学校所有自费生的命运。

而天宇的父母，见到这份录取通知书，也是喜忧两重天：喜的是儿子终于可以上大学了；忧的是哪里去筹集这笔无异于天文数字的学费呢，父亲一个教师的工资本来不多，勤劳的母亲在农村养猪养蚕也没有积蓄多少钱，更何况现在已积劳成疾卧病在床。

知道父母很为难，经过一番心灵的煎熬，天宇还是主动提出放弃这个本不算机会的机会，说要通过考试堂堂正正地步入高等学府之门。

父母没有说什么，只是叫他安心补习，至于去还是不去就不由小孩子来操心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转眼就到了天宇的生日9月23日。这天是星期天，照旧星期六下午放学后回来背粮食和咸菜的天宇，一早起来，一手拿着英语书一手牵着牛走到院坝时，父亲叫住了他：宇儿，今天就别去放牛了，我们有事跟你说。

父母领着天宇来到堂屋的八仙桌前坐下，只见桌上已经摆好了五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和一盆香喷喷的炒腊肉，还有招待客人才有的白酒和酒杯，三个妹妹也正齐刷刷地站在旁边。

母亲给他的碗里拈了几块腊肉，父亲斟满一杯酒，递给他：“今天是你18岁的生日，我们当父母的给你两件生日礼物。”

母亲又给他送了一筷子腊肉：“趁热，边吃边听。”

父亲咂了一口酒：“我们县的谭副县长你知道吧，就是你们高考的主考官，当年他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家庭。他父亲早逝，寡母含辛茹苦地将他养大，他也很争气，学习刻苦，成绩拔尖，终于考上了北京大学。当时，考起大学，人就是国家的人，只要准备点路费就行了。可是，就是这点路费，也难到了母亲。懂事的孩子对妈说，妈，我不去读书了，我要在家挣工分养您。母亲点点头，给他一把锄头让他去了，背地里却到处去借钱。东邻借给她一元、五角，西家送给她十个鸡蛋、一捆竹子去换钱，让她感受了人间真情；也有人甚至亲戚将她拒之门外，又让她受尽了势利白眼。就这样，她勉强凑齐了儿子去北京的路费。确定了儿子启程的日子，她对儿子说，妈没有出息，就给你这点钱，你还是去上学吧！不够的话，你就忍受点。儿子哭了，长跪不起。毕业后，儿子放弃了留京指标和优厚的工作单位，回到家乡，一边陪伴母亲，一边教书育人，一直到中学校长、主管教育的副县长，在老百姓中的口碑相当不错。给你讲这个故事，就是要你明白人情世故和天下父母的苦心。”

听到这里，天宇已是泪流满面。

父亲又给自己到了一杯酒，一仰脖子干了，接着说道：“第二件礼物，就是吃了这顿饭，你就马上赶车去那边学校报到，这边学校里的东西你顺路去收一下，不带走的就让你妹妹帮你搬回来。这些年来，尽管当学生干部荒废了不少学业，但你也算尽力了，我们当父母的不怨你。早一年出去总是好的，不要管他统招生还是自费生，关键是要学到真本事。我们家也就一般老百姓的条件，比农民好不了多少，我和你妈东借西贷，才给你找齐了学费钱。借钱的艰辛如何，你能想象得出，反正我和你妈这辈子有还不完的人情债，也尝够了向别人伸手说矮话的滋味。还钱的压力怎样，你也非常清楚，没啥，家里勒紧裤带慢慢还。生活费多的没有，每一个月给你100元，以后的路就靠你自己去闯了！总之，你要记住，只要走正道，后天的努力不仅可以弥补先天的缺陷，甚至还可以改写整个人生。”

天宇声音哽咽了：“爸、妈，是儿子辜负了你们往日的教诲。”

看见母亲心痛地说：“他爸，让孩子吃面吧，吃完了还要去赶远路。”

父亲只好打住话题：“我和你妈做这样一个俗套的安排，就是要给你留下深刻的记忆。好了，不啰嗦了。这一杯，祝你生日快乐！”

太阳穿透雾幔的时候，天宇背起母亲拾掇好的行囊，迈出了家门。

好吧，就让我们与天宇一块儿记住这个日子：就在18岁生日这天，他揣着这张带泪的录取通知书和7000元学费的汇款凭证踏上旅途，奔向人生至关重要的一个驿站，留给自己亲人的背影是几多豪迈，几多苍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