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带走一片云彩
走出党委书记的办公室,夜色完全笼罩了校园。朦胧的路灯光中,陶天宇扶了扶眼镜,前面模糊了的一切才又渐次清晰起来,熟悉而亲切。是呵,这里的一草一木伴随他度过了短短三年却终生难忘的大学生活,脚下这片土地还浸润着他的汗水泪滴,甚至还有一串串轻轻的叹息。然而,明天一早,他将踏出校门,登上东去的列车。
老书记的话语还响在耳畔:“小宇,作为我们学校一手培养出来的苗子,从今天起,你就是一名预备党员了,肩上的担子不轻啊!踏出校门,人生风雨需要你独自去经历和洗炼,改革时代需要你这样的优秀大些生去见证和书写,你可要为母校争光啊!”他不由得再次苦涩地笑了一下。的确,今天既是实现个人人生信仰的第一天,也是他作为校学生会主[xi]的最后一天。上午,党委何副书记已经主持了工作移交,现在,他还要回学生会向办公室主任顾楷移交钥匙。想到这,他加快了脚步,直奔学生会“老巢”——“红楼”。
奇怪,偌大一层楼黑乎乎的,静悄悄的。
顾楷怎么还没来?唉!迟疑了片刻,他还是用颤抖的手打开了十三步阶梯尽头的外门。
“老大!”门开的刹那,楼层各个房间的灯光都亮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拥挤在门口,全都是两年来任劳任怨的兄弟姐妹。多好的弟兄伙啊,自己又给了他们什么呢?未语先噎的他挥了挥手,径直走进主[xi]办公室。情况一样,各部部长都坐在藤竹长椅里等候他的到来。一见他进来,大家都齐刷刷地站起来。领头的顾楷迎上来,把一叠文件递上:“老大,签个字吧!”天宇习惯性地向右望了一下:“请梅影签,不是已宣布了她的学生会主[xi]吗?”自然,梅影此时不在场。人之将去,其言也善,如果她来了,有些误会是可以在这最后一次“内阁会议”上澄清的。虽然,就他两人的内心深处来说,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对峙。“暂时还轮不到她,何副书记和汤部长(注:校党委委员、学工部部长)指定今天的文件还是由你签。”顾楷闷声答道,仿佛憋着一肚子的气。
签就签吧!天宇坐下,以习惯的姿态从桌上的笔筒里抽出特大号签字笔,看也不看就落下了自己的名字:“陶天宇”、“陶天宇”、“陶天宇”……
最后一份,字不多,他盯了一眼:
“xxxxx校学生会通告
[1993]13号
为递补毕业离校的陶天宇,经校学生委员会选举,报校党委学工部批准,任命梅影为校学生会主[xi]。
一九九三年七月四日”
又是13号,天宇摇摇头,下狠笔删掉首句,签下最后一个“陶天宇”。
抬头之际,才发觉顾楷和部长们眼中都滚动着晶莹的泪花。因为工作,平时没少挨过自己的刮,他们依旧笑呵呵的,可今天是怎么了?
含着无尽的愧疚,天宇站起来,面向各位战友一抱拳:“各位兄弟姐妹,过去我有对不住的地方,请多多包涵……有什么事可以给我写信……还有,要以大局为重,支持新主[xi]的工作。拜托,拜托。”说这话的时候,其实他自己也明白,学生会有一半的委员、部长都将辞职回各自的学院去干了,包括顾楷等骨干。
盛筵必散,是走的时候了。在部长们的簇拥下出来时,各部成员已自发地在走廊上排成整齐的两行为他送行。望着这群曾与他风雨同舟、以后却将各自天涯的无名“水手”,他实在无法控制感情的闸门,唯有深深地弯下腰:“对不起,大哥没把你们带好护好,为了个人的功利,还让你们充当了垫脚石的角色。”依次握住这一双双温暖的手,他的心中一片苍凉:从此,再也没有这么好这么多的人帮他了,一切都得从头开始。
顾楷、刘威等人簇拥着他直到大门口。问明天早晨几点钟走,大家还要送他去火车站。他郑重的摆了摆手:“我悄悄的来,也让我悄悄的去吧!”说这句话时,一字一顿,很重,既是说给几位“阁员”听的,更是说给在场全体人员听的。接着,不敢回头的他独自在一片泣声中走下楼。还是十三步阶梯,每一步都是沉重的“空,空,空空……”
刚下完阶梯,就见路灯下立着一个人,长发飘飘地背对着他。不用猜,是英子。
“站这里干吗?明天还要考试。”天宇不由一阵心痛。
“都要走了,多让我陪陪你好吗?”英子仰起头,两眼噙满泪花。是的,以前他们只有校、院学生会工作上的联系,只是彼此爱惜对方的才干,“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直到他毕业前才非常低调地确定了恋爱关系,学校里没有几个人知道。谁承望,情思正浓离恨更浓。
并肩走在林荫道,好长时间,俩人都没有说话。还是英子先启口:“到了单位,别再那么玩命了。你看,你都瘦得像猴儿了,叫人咋放心得下!”
“嗯。”
“烟少抽点,酒少吃点,有啥苦闷就吐出来,别老是憋在心里独自难受。”
“嗯。”
“有时间一定要来看我,别忘了,你答应了要来陪伴我看灯。”
“嗯。”
“就知道嗯嗯嗯,你倒是开口说话呀!”英子抬头望着他。
“英子,我会记住你的好。等我在单位站住脚,明年的今天就来接你。”天宇再也克制不住了,抽出被英子捏得生痛的右手,举起来,轻轻地抚摸着她黑缎般的长发。
校园的喧嚣渐渐散去,夜更静了,英子不由得将头靠在陶天宇的肩头:“宇,明天让我送你,好吗?”
天宇仿佛被提醒起似的:“对了,校长已经派他的车送我去火车站,你就不用去了。又不是永别了,想开些,好不好?”
“不呗,人家就是要送你。你明早几点钟走?”英子艾艾地恳求。
“七点半,”为了不给还在校园的英子增添不必要的纷扰,天宇只好撒谎了,“校长说早操后发车。”
“那行,我们要九点钟才开考。”英子笑了,又恢复了往日的活波。
“都十二点了,女生院要关门了,明儿见,行不?”天宇看了看表,几乎是推着英子进了女生院。关门前的刹那,英子回头向天宇做了一个鬼脸。天宇强忍泪水,也笑着扮了一个他俩熟知的鬼脸。当英子的背影彻底消失时,两行苦咸的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掉了下来。尽管他已经预知相见时难别亦难,但他还是没有料到,再见时却将是物是人非的七年之后。
这晚,天宇彻夜未眠,并不如烟的往事伴随他翻滚了一个通宵。
天刚蒙蒙亮,天宇就蹑手蹑脚起了床,看着室友一张张仍在熟睡的脸庞,满怀愧疚的他不禁有些心酸。朝夕相处的同窗呵,从前,他几乎没有来得及与他们中的每一位单独地谈一谈心里话。寝室诸如擦窗户抹地板打开水等公益劳动都未曾参加,全由他们代劳了。可以说,这两年,他是踩着同室兄弟的肩膀登上校学生会的辉煌。
时间还早。天宇提起五双皮鞋,就着走廊的灯光,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仔仔细细地为室友们擦鞋。去尘,上油,抛光,他干得一丝不苟,恨不得把他对室友们的感激、内疚、祝福和牵挂全部融入这双鞋,陪他们走出校园,走向天涯海角。
做完这一切,宿舍的大门也开了,不时有人进进出出。天宇啃完半个面包,给室友们留了一张条子,带着最后一袋行李——昨夜的睡具洗刷用具轻脚轻手地走出宿舍。
东方,霞光从薄薄的雾纱中透过来,映照在宿舍外的两个大水池里,大水池里夹竹桃花的影子渐次清晰起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是的,院落里的夹竹桃花一点不识离人愁,正热火朝天地开着笑着,迎南送北。多少学子的目光停驻在上面,将回忆浓缩成一瓣花蕊·一缕清香。那之中,有离别师友的惆怅,也有投身社会的豪迈。谁也未注意到,那红的粉的除却缤纷地开,同时也在寂寞地落,最终,它们都回到永恒大自然的怀抱。
微风拂过校园的每一个角落,也吹皱了天宇深锁的心事。还是应该去向英子道个别,虽然,他不愿看到她那张甜甜的笑脸在今日挂满泪花,更如楔子般钉在他心上,令他在以后的岁月里时时诱发阵痛。女生院的铁锁尚未开启,关在里面的是一个青春少女的恬梦,隔在外面的是一串了无痕迹的谜偈。今天,留给醒来的她是人去楼空的一缕愁绪,而明年以后,或许永远伴随他的便是无缘错过的万千遗恨。“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伫立在围墙外她那粉红的纱窗下,天宇默默念起崔护的名句。而此刻,夹竹桃花仍在身旁静静地开,静静地落。
刚回男生东院,便见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停靠在大门口,门卫郑师傅和司机李师傅正帮他抬出简单的两个行李箱放进后座。一见到他,平日与他接触不多的李师傅就笑着打招呼:“陶主[xi],你到哪里去了?我奉命前来都等了好半天了。”天天见面的郑师傅也笑了:“我当门卫几十年了,还是第一次见到校长的专车送学生出校。”是呵,许多的第一次他都轮到了,包括鲜花、掌声与孤独、泪水。时光仿佛又回到去年6月13日,在党委书记办公室里,柳书记语重心长地向他交代:“小陶,你是我校第一位出自于自费生的学生会主[xi],可别辜负了党委和全校两千多同学对你的厚望和信任啊!”就为了这句话,两年来,他可以说是如履薄冰,也可以说是卧薪尝胆,还可以说是披荆斩棘;就为了这句话,他在给学校、学生会赢得无数荣誉的同时,也给学校、学生会留下了一块无法填补的空白……
车发动了,善解人意的李师傅驾驶着车缓缓地绕校园一周。过了食堂,那里,他曾为同学们少花钱便能多吃几片肉,不知与学校领导、后勤处工作人员费过多少口舌;过了图书馆,那里,嗜书如命的他却未能用完一张借书卡;过了教学楼,那里,他为校园社团成果展竟一个小时连续三次上下七层顶楼;过了行政楼,那里,是他永远不能忘怀的人生第二课堂……然而,这些都是他所不能带走的。最终,轿车从正在早操的师弟师妹们身旁穿过,缓缓地出了校门。
别了!母校。
别了!母校中令他感激、牵念的恩师和学友。
-全文完-
▷ 进入玉宇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