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马主任在电话里的表现令我大吃一惊,他口气十分温和,态度也很谦恭。
小翟啊,我是马主任呀,睡了吗?这么晚来打扰你,很不好意思,我今天下午出差回来的,听说白厅长派你去了北京,本来是很好的一件事情,但办公室人手太少,你是知道的,你走了以后,就没有秘书了,连一个写材料的人都没有,这你是很清楚的。
马主任说,我和白厅长商量好了,你明天就回来,我们另外派一个人来,小翟你听见了吗?这也是白厅长的意见,他说他不清楚办公室的具体情况,他同意把你叫回来,就这样吧,你明天就回来,坐最早一班的飞机。
马主任说,省政府今天来了一个通知,要组织一批青年去香港学习行政管理,你正好符合条件,要求一周之内报名,我已经在电话里先帮你把名报了,你回来就马上填表,这个机会很好。
马主任说,小翟呀,你在听吗,在部里锻炼,以后机会多的是,去香港学习一个月的机会就不多了,这也是组织对你工作的肯定,也是一种照顾,机关其他青年都是很想去的,但我和人事处长首先考虑的是你。
马主任又说,这几年你在思想上和工作上表现得都很突出,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好了,我不多说了,这么晚了,也影响你休息,部里那边我明天给他们打一个电话,给他们解释解释。
三十九
我放下电话,半天不想说话。我走进卫生间,在浴缸里泡了很久,热蒸气把我全包围了,我不断地放热水,放得热水四溢,把卫生间全弄湿了。
我快要看不见自己了,墙壁上的镜子早已被热雾气罩住了,我伸出我的手臂,我还能看得见我的手臂,如果热雾气继续变浓,我可能看不见我的手臂了吧,我还可以用嘴叫,叫出声音来我是能听见的,如果我连声音都听不见,我还可以用手指捏我的大腿,我一定是会感觉到痛的吧,我就不相信我连痛都感觉不到了。
这时,屋里的电话响了,我光着身子走进房间,是赵金蓉打来的,她问我马主任打电话来没有,我说打了,她问他在电话里说了什么,我说他叫我明天回去。赵金蓉问我是怎么回答的,我说我没有回答他,赵金蓉说不要理他,明天你照常到部里报到,她会想办法的。
赵金蓉很平静,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生气和骂人,但我想,她没有生气和骂人,并不表示她心里不生气和不想骂人,我刚才接听了马主任的电话,不也没有愤怒吗?人气到头了反倒平静了。
这种平静是暂时的短暂的,是愤怒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平静中有更大的不平静,更大的不平静又是在平静中产生的,就像战争前的宁静一样,那是惨烈血腥开始前的储蓄,是较量双方力量的积累,是彼此仇恨逐级攀升的一种极点,当这种极点冲破临界点时,血与火的冲闯就会比暴风雨来得更猛烈,我们会在暴风雨中毁灭吗?
四十
第二天,赵金蓉和小郭带着我来到了部里。
部机关大门比起我们厅机关的大门要气派多了,古典式的造型,高大雄伟,门口站着当兵的,手里的小旗忙个不停,没有他的指令,外来车一律不准进。
我们的广州本田开到大门口,那当兵的小旗一挥就把我们放进去了,我问赵金蓉,他为什么不拦我们?赵金蓉指了指挡风玻璃上的一个标志说,这是我们办的出入证,守门的只认这个标志,没有的一律不会放进来。
进了大门,赵金蓉叫小郭把车停在办公大楼旁的一处显眼处,小郭不敢,说这是部机关内部人员专用停车位,我们的车只能停在大楼后面的拐角处,赵金蓉说,你就不管了,叫你停你就停,出了事儿我顶着。
小郭半信半疑地把车停了进去,负责停车的保安走了过来,见到赵金蓉从车里下来,脸上立即堆起了笑容,热情地和赵金蓉打招呼,赵金蓉很爽气地拍了拍那保安的肩膀,大大咧咧地问道:那事儿办得怎样了?保安不停地点着头,在办在办。赵金蓉说,抓紧着。保安殷勤地答应着,那样子和赵金蓉很是熟悉。
我说,看不出来呀,你来了不就三个月嘛,混得挺熟的。赵金蓉说,这算什么,小菜一碟。
办公大楼门口又有一个当兵的在那里立着,把赵金蓉放进去了,却把我和小郭拦在外面,要我们出示证件。赵金蓉说他们是和她一起的,当兵的就把我们放了进来。
在电梯里,我说你可真行,走到哪儿都吃得开。赵金蓉笑了笑,要在北京混,这些渠道都不疏通怎么开展工作呀。小郭的脸有一些红了,木然地低着头一言不发。
四十一
电梯在十七楼停了下来,赵金蓉说,部办公厅和部项目司在十七楼,办文办事的都得到这一层来,这层楼是整个大楼最热闹的一层。
赵金蓉把我们带到一个办公室,屋里有一个五十岁左右人正在看文件,鼻子上架了一副黑边眼镜,深度镜片后面是一双熬了大半辈子的累眼,整个人充满了操劳和疲惫的感觉。
郝主任见了赵金蓉,脸上露出舒心的微笑,这是没有任何功利的微笑呀,这是完全发自内心的微笑呀,这是真真切切本性的微笑呀。
在官场上,这种微笑是很少见的,只有在见到了美女时才会有这种微笑。有人做过统计,说90%的美女在基层,10%的美女在中层,0%的美女在上层,上层偶尔出现一个美女,都是来办事的。
所以上层的人见了美女,心里很愉快很舒服很惬意,但又不能将表情暴露得太露,要收敛要得体要有分寸,两臂不能在空中张牙舞爪,嘴不能咧着牙打哈哈,眼睛不能贼眉鼠眼的盯着不放,语言不能横空出世飞来飘去,这些都不能,都要克制住控制住捂在胸里,但心情没法锁住,心情会通过眼睛释放出来,通过脸上的肌肉表现出来,经过重重过滤的表情,是得体的有分寸的收敛的,但发自内心的愉悦是显而易见的,只有这时,你所见到的当官的才是最真实的。
四十二
赵金蓉把我介绍给中年人,又对我说,这是部办公厅的郝主任。我向郝主任点点头,郝主任伸出手和我握了握,郝主任的手很厚实,握手的力度不重不轻,暖暖的给人很舒服的感觉。
赵金蓉对郝主任说,小翟文笔好,年年是先进信息员,郝主任,你放心,我给你推荐的人没错。郝主任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嘴里不停地说好好,眼睛又移到赵金蓉身上去了。
他和赵金蓉说起了他们之间前一段时间共同办的一件工作上的事,他们说得很高兴很投入很有兴致,赵金蓉真是人精,走到哪儿就熟到哪儿,这种本事我是一辈子也学不到手的。
我看见赵金蓉悄悄在向我摆手,意思是叫我和小郭先回避一下,我明白了,赵金蓉要赶在马主任打电话找郝主任之前先下手为强,把该说的话说了,免得马主任占上风。我佩服赵金蓉的精明。
我拉着小郭出了门,我们去了一趟卫生间,回来的时候,还没有走到门口,就听见郝主任在给马主任打电话,声音很大很生气,对着电话里的人很不客气,显然电话里的人很固执很不听话很让郝主任不愉快,郝主任的声音又高了很多,还冒出了“白厅长白厅长”的词儿,我一下明白了,郝主任在和马主任通电话,不管是他们两谁先找谁,一定是关于我走我留的话题。
四十三
我突然觉得事情闹大了,居然牵连到郝主任为我说情了。赵金蓉害怕郝主任的声音传到走廊上,走过来把门关了。
我和小郭呆在走廊上,我们在外面仍能听见郝主任的声音很大。我问小郭,郝主任是爱发脾气的人吗?小郭说,郝主任一般不发脾气,遇上特别烦心的事也要发脾气的。我又问,郝主任以前发过这么大的脾气没有?小郭说他不知道。
这时,有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从走廊那边过来了,小郭主动招呼他薛处长,薛处长很胖,个子也不高,脸阴阴的,他只对小郭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又用眼睛淡淡地瞥了瞥我,就推郝主任办公室的门,推不动,他就抬手敲郝主任办公室的门,举止是很随便的。
赵金蓉从里面打开一条缝,见是薛处长,把薛处长放进去又把门关上了,赵金蓉在关门的一瞬,用眼睛看了我一眼,我无法从她的眼神中做出任何判断。
薛处长进去后,可能是接过了郝主任的电话筒,冲着马主任就是一顿训斥,口气比郝主任有过之而无不及。我问小郭,薛处长是哪个处的处长,小郭说是信息处的处长。
我悄悄打了一个寒颤,我自以为自己在机关混了六七年,什么样的官没见过,也深谙官场之官道,也深知官大一级压死人,也深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道理,但像这样毫不留情毫不手软毫发皆怒地痛骂一个省厅办公室的主任,今生今世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我突然感到后悔极了,我不该到北京来,马主任已经是一个很不好处的人了,再到薛处长手下干事,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感觉我和薛处长不是一路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人与人相不相克相不相容,只需相互看一眼就足矣,这就是第六感觉,第六感觉是很准的。
二十多分钟后,赵金蓉把门打开了,她说郝主任和薛处长叫我进去。
(未完待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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