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有多远』系列之一『月下花魂』　

『月下花魂』

『一』

晓星初上，残月尤明，一天露气，满地霜华。　

苍穹就像一块镶满钻石的墨玉，辉煌而美丽。但大地却是阴沉而悲怆，风中偶尔传来一两声马嘶鸣，却衬着这原野更加的辽阔寂寞。一切都是那样的安静，那样的无心，唯有那风中的风铃，心中的思绪在颤动。铃声凄凉，思绪万千，每一丝都可以给她带来无穷的幻想和希望，幻想着这世上美好的一切，希望着远人的归来……

深秋锁着翠院，院内的梧桐有意无意地在风中摇曳着。树下早已积满了落叶，厚得连秋风都无力卷起。显然，这地方因无人打扫而冷落着。这些本都是小镇本该有的，因为萧条，因为破旧，这地方早已接近荒废。然而，梧桐深处的小楼却依旧如坐春风，楼上高高的一盏天灯照出了小镇的边缘。因为小楼，小镇似乎又有了生机，然而又有谁知道这地方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灯光在空旷的原野里，带来的只能是更无边的黑暗……　

残秋已不再有寒意，深夜依旧亮如白昼。　

清芬的小楼在月下印着淡淡的月影，楼上冷冷清清，却透着一缕缕幽香。也许是不甘寂寞，她已无法入眠。小婷默默地坐在窗前，倾听着铃声，凝挨着明月，似乎已痴了。月是明月，花尤未谢。然而，人的心若已碎了，月圆又如何？怅惘的往事已成为过去，旧梦也无处追寻，流下的泪水唯有任冷风晾干。然而寂寞、痛苦、无耐，早已织起了一张网，把她网在中间，挣也挣脱不了。

铃声清脆悦耳，如风中的落叶飘渺、悠闲。风铃是昔日的风铃，铃声却已不再是昔日的铃声。对于相思中的人，铃声岂非比风铃更能撩起人的相思？也许那只不过是她在睡梦中所荡起的一丝微笑，然而这足以令她梦魂萦绕；也许也只不过是她在夜深人静时眼神所闪烁着的倩影，但却能令她刻骨铬心。因为他，她愿意忘掉以前所经历的一切痛苦和不幸。虽然他已离开了她，也在她的记忆里渐渐模糊，但她依旧努力的想着，想着月下的未归人。他是否能经得起风雨的飘摇，他是否也在回忆着那值得回忆的一刻刻。为了他，她宁愿孤单，宁愿寂寞，宁愿痛苦地守候着。守着青春，锁住思绪，任日月来回穿梭。多少个不眠的深夜，冷月星稀，回首的一切尽在点点滴滴……　

『二』

夕阳间，寂寞的小屋，孤独的人。小屋阴沉而昏暗，人却更加的消沉。为什么寂寞中的人却总是不甘寂寞呢？也许那的确是为生活所逼，也许是她根本不该来到这世上。她这一生中没有过快乐。没有在阳光下活过一天。十七岁的她就已沦落风尘，为了五钱银子她都可以脱下裤子出卖自己。她没有选择，更没有机会爬起来。无情的命运只会把她从一个泥淖中推向另外一个泥淖中去。在别人看来，她竟是如此的卑贱，龌龊。也许生命并没有给她什么好处，又岂能对她有太多的要求。　

人世间最大的悲衰莫过于自己的悲衰，而一个人若连自己都已麻木，那别人又怎么会在乎太多……　

一朵小小的茉莉花在风中打着滚，既不知从哪里吹来的，也不知要被吹到哪里去。人岂非也都正如这朵残花一样，又有谁能预知自己的命运？所以人又何必为它的命运而伤感叹息……　

小婷静静地坐在小屋门口的一张小矮凳上。夕阳照着她的脸，她的脸色苍白，身形憔悴，显然已忍受过无数次的饥饿，这种痛苦也许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眼睛带着种乞求的神色在门前无精打采地盯着，头上别着一串小小的茉莉花，这已是她唯一的奢侈享受。忽然，她鼓起勇气努力的站了起来，闪了出去，用力抓住了他的手。那双令人犯罪的眼睛里露出了淫荡的笑意，用着她一惯对付男人的手段……

一个人在真正寂寞而又饥饿的时候，就像是在水里快被淹死时一样，只要是抓住一样可以抓得住的东西，就再也不想放手了。可是她抓住的东西，却往往令她堕落得更快。　

“啪”的一声，一向自认为很有把握的她，脸上被重重的掴了一下而跌倒，撞在了门槛上。她没有愤怒，这种侮辱她早已习惯，她的愤怒也早已麻木。唯一令她感到悲哀是这次的交易又没有成功，今天的晚饭在哪里？她早已深知饥饿的痛苦。也许是他已发现她眼里所带着的绝望的哀求，孤独而无助。他已有些不忍，有些后悔刚才打了她一巴掌。也许是他也想起了他自己，他自己何曾没有如此卑贱过，如此被侮辱过，然而他只有忍住，他已深知这种忍耐的痛苦。　

黄昏下，饥饿，寒冷，一个可怜的小女孩……　

他已不忍再想，将身上的所有银子都掏了出来，用力的掷在她面前。　

茉莉花已掉了，她爬在地上捡着那些碎银子，在她的感觉中冷风渐渐温柔。她望了他回头前的最后一眼，他的脸色苍白，身形憔悴，一双漆黑的眸子里透着种说不出的孤独和痛苦。显然，这已勾起了他的过去，他用着全身的每一分力气努力的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激动和痛苦。　

望着他那渐渐远去的背影，她忽然大声道：“我知道你以后一定还会回来的。”她的声音更大，“我一定等着你！”　

他走了，留下她呆呆的站在门口。也许每个人都有过不平凡的一天，她也不例外，所以她还记着，记着这为数不多的一天。人虽已离去，但她并不后悔。她的心里已种下了一棵种子，一棵足以让她改变一生的种子。因为有了希望，她已不再模糊而茫无目的的活着，至少她还可以等，等一个未必能归来的人，但只要你能等，就一定会等得到……

黑夜，又是一个不眠的黑夜，她只要一想起那天的人，眼里就会充满感激，再也无法入眠。从来没有人平白无故地给了她那么多银子，这足以让她永生难忘。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坐在窗前，陪伴她的是一个小小的风铃，铃声荡起的一丝丝醉意使她渐渐有了笑容，似乎有想不尽的甜蜜直暖她的心口……

窗外月朗风清，忽然间，却传来一两声哭泣声。如此良辰凉月夜，又有谁在此风中泣露？她本不一定要出来的，然而爱情却重新赋予她生命，不但使得她的人更美，也使得她的心更美。她突然学会了仁慈和友善，更容易同情别人，了解别人，这些连她自己也没想到。

她看见他的第一眼时，她怔住了。她做梦都想梦见的男人，如今却倒在这条阴暗的小巷里。他曲蜷在地上，不停的颤抖。也许是辛酸？是痛苦？他的眼泪忍不住地流了下来——带着血的泪，和着泪的血。他已经够痛苦了，然而，他却偏偏还要用他的刀鞘抽打着自己。他紧咬着牙，似乎有无尽的怨恨。怨恨自己一个最倔强，最骄傲的人，为什么偏偏要染上这种可怕的病魔。他在地上挣扎着，如一匹落陷的野马，孤独，绝望，无助。突然他用尽全身力气，随着一声清碎的刀声划破夜空，那一刀已深深地刺在了他的腿上，鲜血沿着刀锋涌了出来。小婷已冲了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他，眼泪早已随着她的哭声涌了出来，大声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

哭声震着原野，连冷月都为之失色……

也许这世上最大的敌人莫过于自己……

渐渐的，他的痉挛渐渐平息，呼吸也渐渐平稳。　

他睁开眼的时候，已躺在一张又香又软的小床上，身上的伤口也已包扎好。她正看着他，看见他醒来，她脸上总算有了一丝笑容：“你，你总算醒了。来，快把这碗鸡汤趁热喝了，这是我叫隔壁洗衣服的老太太炖的鸡汤，是乌骨鸡，很补的。”说着她就拿着个很小很白的小汤匙，将一碗浓浓的，热热的，芳香甜美的汤汁，一匙匙的喂入他嘴里。他似乎想闭嘴，可是一匙浓浓的鸡汤又到他嘴边，他实在不能拒绝，饥饿有时是没法拒绝的。一股股甜美温暖的汤汁，从咽喉里流下去，痉挛紧缩的胃渐渐松弛舒展，就象是干瘠的土地获得了滋养和水份。　

“你知不知道这是我第一次照顾人，我这辈子从来没有照顾过别人。”她说着，眼睛慢慢从他脸上移开，痴痴地看着窗外的阳光和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风铃，似乎在想着那一段段正如从来也没有过人照顾过她的日子。　

显然，那些日子，那些痛苦已深深地写在她心里，但她却不敢想。　

过了良久，她才慢慢接着道：“我现在才知道，无论是被人照顾，还是照顾别人都是一件很幸福的事。”这种感觉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梦，也许它已包括满足，安全和爱情。她只觉得自己已不再孤单寂寞。能照顾别人已是她最大的满足。　

他突然问到：“你叫什么名字？你自己真正的名字？”　

她笑了，笑的很会心，她已许久不被人问起名字了，这至少表明他还是有在意她的。　

“我叫周婷，以前别人都叫我小婷。”她笑的更欢愉，“你真是个奇怪的人，我也没想到我会再见到你。”　

望着他的刀，她突然皱了皱眉：“你的刀沾了好多血，昨晚我随便问你什么话，你都不理我，可是我一碰你的刀，你就要打人。”

她看着他手里的刀，苍白的手，漆黑的刀，刀柄漆黑，刀鞘漆黑。这把在他出生后就写满了仇恨的刀，也只有傅红雪才会有。

他沉默良久才道：“也许这是把魔刀，有时连我自己也控制不了它。”　

她深信，因为她亲眼看见那把刀刺进他自己的腿中的那一瞬间。一想起这些，她就害怕。　

“那你……为什么还要带着它？”　

沉默。　

她也没有再问，这些本不是她该问的，也正如别人对她的拒绝，她久已习惯。无论对什么事，她都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在这无情的世上，她几乎完全没有一点奢望和要求，甚至连他的名字都可以不必知道。在别人眼中，她是个卑微下贱的女人，为了几钱银子就可以出卖自己。可是她对他却一无所求，只要他能让她照顾，她就已心满意足了，比起那些自命“高贵”的女人来究竟谁高贵？谁卑贱？　

一个生活在泥淖中太久的人，又怎么能对自己有太多的要求。对她来说，也许生命本就不值得留念，并非像别人想象中那样复杂，那样高贵。她出卖自己只不过她要活下去，又有谁不想活下去呢！　

也许他也看出了她脸上痛苦的表情，也许他曾经也有过同样卑贱的女人，也许他何尝不恨自己，这一切难道都是他们本该有的吗？这一切到底是谁造就的？大自然是平和而伟大的。叶落归根，花谢随水流，一切尽在悄无声息之中，然而四季依旧常青，江山依旧不老！生活在这大自然中的人难道就该有高贵，有卑贱，有仇恨，有痛苦吗？

曾经因为仇恨，他不能平凡而无奈的活着，他还要复仇。他为他的刀所付出的代价又有谁知道！而得到是什么呢？是仇视和轻蔑！而她呢？过去曾受伤累累，而今却又是累累的伤痕，怎能不令人恨恨而咬牙切齿。这一切呢？这一切又是谁造成的！他们活着的时候既然很痛苦，却又为什么还要痛苦的活着！

因为恨！这一切全都因为恨而存在！　

无论恨的是谁？是他们自己，还是这世上的造物主，只要恨还存在，他们就不能把恨带进坟墓，至少活着的时候不能……

……

他走了，没有说一声就走了，其实既然要走又何必说一声呢？他们本都是无言的人，然而这一切他们却会意，也许他们本就是同一条路上的人。她只是在心里默默祝福着：我知道你一定会再回来的，那时我也一定会升起一盏又高又亮的天灯等着你。

『三』

明月依旧是昨天的明月，明月的心呢？它是否依旧是昨天的心，其实，只要你的心未死，明月的心又怎么会改变呢？　

明月下真的有花魂吗？有，花是茉莉花，是许许多多的茉莉花。每当她不眠地时候，她总会在月下插着一朵小小的茉莉花。花虽已一枝枝枯萎，花瓣也已一片片凋谢，然而花的精神依旧，花的灵魂依旧，花魂在一朵朵的新花中继承着，旧的思念逝去，新的痛苦又产生，永无休止，因为花魂是永远也不会枯萎的，正如只有爱永远是真的，只有死也永远是永恒的……

每天，从太阳落下的那一刻，她就开始等，只到太阳升起的那一刻，什么时候月明是可以知道的！什么时候花谢也是可以知道的！而人呢？她只知道每天都在这里等着。当然，我也知道，她这样只会越等越晚……

----------------------------------作者：霰绫红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