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之战』
冷月,霜寒。最后的几声鸟鸣也已静了下来,也许它已太累了,也许它也知道无论如何也唤不回那天地间的寂静……
风未定,寒霜依旧,萧萧的落叶中伴着一声声缓缓的脚步声。他走的很慢,只因为他手里还有酒;他走的也很轻,只因为他也不想惊醒这沉睡中的一切。凄凉的心令他更喜欢这份凄凉的落寞。
酒虽能令人消靡,但却也能令人更加清醒,除非你真的想醉。
柳非影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似乎有些不忍,为了这一小瓶酒,他刚对他的丫头小菱儿发脾气。不是她不愿给他,而是他实在不能喝,而今晚却更不能醉。但他还是对她发了脾气,把她伤心到一边去偷偷哭泣。其实,他的心何曾不想大声哭出来。今夜这一战他若不能胜,那他只有一条路可走。而她是唯一跟着他的丫头,也是他的好朋友,所以他不能让她跟着去冒险。而这一切又有谁知道呢?他只有忍着,忍住那颗快要落下的眼泪离开……
他把最后的那几滴酒往嘴里倒了一遍又一遍,终于狠狠的把它摔碎。他已发誓,过了今夜,无论如何,他都要大醉一场。也许能令他醉的并非是酒,而是他的心,他的心实在很想一醉不醒……
风中的小楼在月下印着重重的阴影,昔日的花红柳绿,梅香菊冷的庭院,如今却已湮没在荒草丛中。一切唯有任冷风凄诉,岁月消磨。然而它并没有埋怨,似乎早已习惯了享受这份黯然般的沉寂。燕去楼空,空楼寂寂,谁也不知道它到底还能沉寂多久。曾经,它拥有过辉煌,有过无数个难眠的良夜,而今它已太疲倦了,是该沉睡的时候了……
柳非影飞身掠起,他的人已到了楼上。透过那已有些发黄的破纸看去,窗棂上早已落满尘埃,也结满了蛛网,那张寒窗在冷风中似乎遥遥欲坠。可怜的是那只小蜘蛛却还在拼命的织着那张已被拉的不成样子的破网。其实,人何曾不也同那只小蜘蛛一样,很傻的做着那些连自己都觉得很无奈的事情……
窗内阴深而诡秘。然而在他眼里,这里似乎充满了无限的柔情,无尽的牵挂,立刻溶化了他脸上那层冰一般的冷漠。只有在这里他才会暂时抛开一切烦恼和痛苦,这里是他的根,对于一个浪子,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离家的痛苦。那不仅是一种思念,一种空虚;也是一根断弦,一片落叶,孤独而无助……
也许是他也忍受不了这漆黑而又寒冷的漫漫长夜,终于,他点燃了那盏昏黄的油灯。灯光照着他那淡淡的身影,他的头发蓬乱,衣衫褴褛,看来是那么的落拓,憔悴。然而他的神采依旧飞扬,醉中仍不忘洒脱,一双锐利的目光如秋夜里的寒星,冷漠而伤感。
灯是昏灯,这昏黄的灯在他眼里岂非也正如他生命,在一分分的燃烧中逝去。也许是太暗,所以他把灯蕊挑的更高些,虽然亮了许多,然而燃烧的岂非也更快。
楼外的一棵孤零零的白杨在夜风中叹息着,叹息着世人的愚蠢和无奈。竟不知如何去珍惜自己的生命……
柳非影痴痴的站着,就象是更古以来就已来到这享有五十年盛誉的游剑山庄。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它也会跟别的地方一样成为一堆废墟……
此刻灯光已烬,冷月也已淡了,夜色也更黑了。只留下一片萧索,一片怅惘,回荡在今日的月阴之下,消失在昔日的梦中。白杨不问,明月无语。是人,难道就该无情吗?他的心仿佛在刺痛,但他并没有流泪,他宁愿流的是血……
夜色更黑了。然而无论如何,它终有过去的时候。远处渐渐有了一丝曙色,随着黑暗同来的夜雾,也渐渐淡了。小楼前,终于露出了一身人影,也许他早已隐藏在这里。所以,他的头发,衣服几乎已被露水湿透了,只是他不愿出来,或许他只不过是想多休息些时候,许仅他却是想让他的对手多忍受几分等待着的痛苦……
等,也许并没有错,但你若要别人等,自己岂非也要等!他似乎只是偷偷的笑了一下,谁也无法捉摸那一笑所掩盖着的是什么?难道这位神秘的黑衣人已经知道这一战的胜负了?
“十三号凌晨,带上你的剑,在游剑山庄等候!燕倾晨留。”
江湖中,每天不知有多少人为这种简简单单的挑战书而丧命。有的是因为急于成名而求胜心切,有的是因为从未败过而逼于无奈。然而,在这世上到底能有几个人可以做到真正的不败呢?也许一个也没有,就算有,也只能有一个……
燕倾晨慢慢地走过来。他的步子越来越大,留下的脚印却越来越淡了,显然他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已渐渐到达颠峰。他手里紧握着一把剑,虽未出鞘,然而剑气却已逼着无数的落叶从风中散开。显然,他的剑已不再是一把钢铁,而是有了灵性。到那时,他那一剑刺出,是不是就可以无所不至,无坚不摧了呢?
晓天的残月已被晨雾淹没,只留下一轮淡淡的微光。雾中的曙色照着柳非影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他的脸色苍白,如孤月里的冷峰,英俊而突出。却又蕴藏着说不出的孤独和痛苦。突然,他随手一抄,夹住了一朵在风中打滚的残花,然后用力的把它揉碎。是不是这些不知道疼痛的生命,让他陡生恨意;还是因为他那无形的杀气足于令他想毁掉一切……
冷风如刀,寒雾浓浓,一缕绕着一缕,似乎要绞尽这世间的一切。然而一靠近他们,却又袅娜四散……
良久,燕倾晨颓然一笑:“你的剑呢?”
显然,他已看出了柳非影的手。手上不但没有剑,那双保养的很好的手,十指修长而美丽,却也不象是一个终年握剑的人所该有的!手中没有剑,心中是不是也没有剑呢?他不知道,所以他笑得很无奈。却不知是担心,还是满意。
柳非影依旧沉默。
他无言,只不过他用眼睛看就已足够。
你若以为那是一种轻敌的笑,那你就错了。其实,能做到手中无剑,并非是每一个剑客都可以的。
他手里虽无剑,却似随时都可以刺出一剑;他虽不象是一个使剑的高手,却似随时都可以施展一招绝世的剑法;他的人似乎更随便,然而他的神态却很怡然,他的精神已进入虚明。也许连他自己都已忘怀。
风吹过,卷起漫天枯叶。然而,无论多急的风也吹不散这天地间所充满的萧杀之意。
他们静静的站着,竟不知在想着什么。似乎在望着那黯淡的苍穹,等着那轮即将升起的旭日。它是不是和往常一样的艳丽,一样的给人于希望?只不过是希望着这新的一天有一个新的开始,岂非也希望这新的开始能够尽快的在死亡中结束……
无论多漫长的等待,它都有等到的时候,也许就在某一瞬间。一弹指就是六十瞬间,一瞬间到底能有多久呢?谁也不知道。然而对他们来说却足以变尽一生的招数……
疾风,穿叶而述。随着一阵凄厉的呼啸声,他的人已利箭般穿出,他的剑也迅速的掩盖了一切锋芒。等到那无坚不摧的一剑将要刺出时候,他的剑却偏偏再也无法移动半分。剑尖已神奇般的被两根比闪电还快,却比云风更轻的指头夹住了。他的整个人却似已怔住了,似乎连手都在颤抖。终于“嘣”了一声,剑尖绷断,锋芒顿消,龙吟之声尤不绝于耳。
等到最后的一点枯叶碎片,轻轻落下,一切又恢复了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在这世上到底第一跟第二到底相差多少呢?也许他们都能做到心剑合一,也许他们也能做到心中有剑,但他们却不知道什么才是武学中的最高境界?也许剑本身所能带来的只能是一种累赘……
剑在鞘中,深藏不露,谁也不知道它的利钝与动机;剑出鞘后,锋刃已现,谁也不敢轻撄其锋;所以,一柄剑只有在将出鞘而又未出鞘的时候才是它最没有价值的时候……
所以,就在燕倾晨的剑刚刚出鞘而又未被加于速度的时候,他的剑就被柳非影的双指夹住,然后振断。也许那只不过是短暂的一瞬间,但它的确存在。只要你能用心去听,就一定能感觉得到……
柳非影终于冷冷道:“现在我才知道,我爹并非真的败在你的剑下。你根本杀不了他!”
燕倾晨的脸色虽未有变,但眼角的肌肉已不停的在颤抖。目中带着种萧索而又痛苦神情,黯然道:“也许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也是永远也无法摆脱的痛苦。一年前,我与云老庄主决战时,若非他已身受重伤,我也绝对伤不了他,只怪我当时竟没有看出来……”
说着,他把眼睛往柳非影身上移开,遥望着远方,似乎在回忆着那痛苦的一幕……
“你可知道我这一年为什么还要如此痛苦的活着吗?为的就是要等你亲手为你爹报仇!可你……为什么偏偏又下不了手!”他厉声地说着,声音却已哽咽,脸色也更加萧索,更加痛苦,眼泪已忍不住湿润了眼眶……
柳非影的身体不禁一震,许久他才回过神来。
“也许是我总觉得一个人若还有眼泪可流就不该死……”说着,他的眼睛也已转向远方,似乎不忍再看他。一颗泪珠却从他眼角处悄悄的落了下来。良久,他才接着道:“你把地点定在游剑山庄时,我就已猜想到你并非是真的想找我决斗。因为在那里,我的心并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的乱。”
燕倾晨思索了片刻,缓缓道:“一个人若做了一件永远也无法弥补的错误,那他只会痛苦一生。即使别人已经原谅了他,他自己也还是无法原谅自己……”
说到这儿,他突然将剑一旋,一道剑光已从他手筋上划过。“当”的一声,残剑落在了地上。一滴鲜血从剑锋上淌了出来……
也许他这一生就这样结束了一个剑客的全部生涯。但他似乎并无半点痛苦之色,反而微笑道:“我只是忽然想通了。手中无剑,心中更不能有剑,无剑无我,剑我两忘,那才是剑法中的最高境界,请你切记!”说完,他已大步踏出,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微笑……
英雄?什么样的人才配的起英雄二字?或许他所包含的就一定是冷酷!残忍!寂寞!无情吗?当然我也知道它并非是绝对的,因为它至少还有另外一种……
那便是宽恕!
也许它们只有一点是相同的——无论要做哪一种英雄,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柳非影依旧呆呆的木立在旭日的晨风中,似乎还在回味着那几句话。无剑无我,剑我两忘,那便是不杀,便是宽恕,便是这能够包容一切的胸襟。不错,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只不过,普普通通的一句“忽然想通了”却不知要花多少代价,多少痛苦……
----------------作者:霰绫红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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