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今年88。
88岁高龄的父亲耳不聋,眼不花,背不佝,说话依然中气十足。有一次父亲在路上,见一骑自行车的书包架上落下一东西,遂大喝一声:嗨,前面骑车的掉东西了!声若洪钟,路人纷纷侧目,大概是惊愕于这么个不起眼的老头,如何有着这样一付大嗓门。父亲嗓门大,脾气也大,是个火爆性子,以前听外婆说起过,若在吃饭时惹父亲发火,他能把桌子给掀了。
父亲很能干,年轻时在救火会开过救火车,在航运公司当过船老大,在纱厂当过保全工,到哪都是一把好手,因为身体原因,加上眼里揉不得沙子,好打抱不平,常得罪老扳,所以经常失业。解放初期,经人介绍到无锡祥兴机器厂做工。不久,国家在云南兴建军用机场,急需一批技术工人,要求技术精湛,历史清白,待遇当然比地方优厚许多,但因路途遥远,愿意去的人不多。父亲却主动报了名,一是因为部队工资高,二是因为在祥兴机器厂父亲只是一名临时工,随时可能失业,去了部队就是端上了铁饭碗,再也不用担心全家人的衣着饭口。母亲在说起父亲的这一决定时,常含着眼泪对我说:你爸爸去那么远的地方,全都是为了这个家呀。
也许父亲天生就该在部队,他本性耿直,倔强豪爽,十分适合部队的工作氛围,加上技术好,肯吃苦,很快在同去的一批工人中冒了尖,多次受嘉奖并入了党。当父亲68年从部队回到地方时,父亲的工资在全厂的工人中是最高的,属于那个年代的高薪一族,这让父亲颇为自豪。
回到地方后的父亲担任了车间的支部书记,一年后,父亲就坚辞不干了。因为以父亲的文化底子,他实在是应付不了那么多的会议、报告、总结,父亲不愿挂着空名混日子,坚持做回了一名普通工人。不久父亲作为工人代表结合进了厂党委,成了一名在那个年代十分荣耀的党委委员。
十年里,父亲连续三次参与厂分房领导小组工作,分房领导小组组长曾主动跟他说:你也是三代同堂了,和孙子挤着一个屋,考虑一下分个单间或是换个大一点的房子吧。可父亲却拒绝了,理由很简单:我们自己管着分房,不能让人家说闲话。只是苦了自家人,79年,我从农场回到无锡后,带着儿子和我妹妹、侄女在阁楼上挤了整整二年。
我与父亲在一起共同生活的日子并不长,当年父亲去部队时,我才三岁。每年探亲,难得团聚的时日,无论对父亲或是对家人,都无比珍贵,亲都亲不过来,哪顾得上生气,有再多的不快和口舌也都忍了。母亲去世后,因牵挂着我和妹妹,父亲在68年10月从部队回到地方,半年后,我就去了农场。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是个好脾气的人,会满足我所有的要求和愿望,我一直觉得外婆说父亲脾气不好是有失公允。但在79年回城后,我终于领教了父亲的火爆脾性。
我是顶替父亲回城的,父亲退休后,又在厂里留用了半年,我与父亲就成了一个车间的工友。就在这半年中,我与父亲的关系日渐紧张,父亲在我的眼里,不但喜欢多管闲事,而且严厉苛刻得几乎不近情理。我曾一度产生过离开父亲,重回农场的念头。在父亲留用期满正式回家的一个星期前,我与父亲之间,终于爆发了一场争吵。
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自己闲不住,也见不得别人闲着。在车间里,吃过饭人们喜欢聚在一起聊聊天,或是三五成群,找个背人的地方打上几圈扑克,兴致浓时便忘了时间,头儿见了,也很少较真。父亲却认死理,一过12点就大声喊人干活,车间里一转,一看还少几个身影,父亲就往角角落落里寻去,那些工友们一看父亲寻了来,都乖乖地跟着父亲就走,干活时,谁要是乱丢东西,父亲准不给好脸。对这些,我很不以为然,你一个退休了的编外人员,与人较的什么真,平白落个恶名,何苦呢?有一回,我与几个同是回城的知青一起说起在农场的经历,非常投机,父亲喊了我们二次,我仗着父亲从小宠我,偏不理他。父亲见状怒上心头,大喝一声:你们到底还想不想干!不想干就滚!我扭头进了车间库房,父亲仍不罢休,进了库房继续训斥,我以往积压的不满终于爆发。父亲见我居然当着工友的面顶撞他,怒不可遏,要不是我师傅拦得快,父亲的巴掌就落在了我脸上,这下我算是丢尽了脸面。连着几天,我不理父亲,我给先生写信说,回到城里我一点不高兴,要不是考虑孩子的将来,真想带着孩子回农场。但在欢送父亲回家的那天,我又重新认识了父亲。
那天早上,不断有工友要求加入欢送队伍,车间主任怕影响生产,可工友们说情愿送了父亲回来加班,保证不耽误工作,最后每个班组派了二名代表,但父亲所在的班组坚持要全体出动。欢送队伍敲锣打鼓、热热闹闹把父亲送回了家,工友们走的时候,千叮万嘱让父亲保重身体,让父亲常回厂看看,那份不舍,那份真情流露,让我心有所动,而师傅说的一番话,我终身难忘。
师傅告诉我,父亲回到地方后,好多人见父亲不到50岁就丧偶,都劝父亲再找个老伴,也有热心的,张罗着给父亲介绍对象,父亲一概拒绝。人问他为什么,父亲说:母亲自跟了父亲后,没有享过一天福,十几年聚少离多,生病时也没能好好照顾,想起来心里就难过,再说二个女儿都还小,不想让孩子受委屈,就这样守着孩子们,也算是对死了的人一份回报吧。一番话听得人无不肃然起敬。平日里别看父亲嗓门大,脾气急,又好管闲事,可从来都是当面开销,说过就算,从不背后使心眼,谁有什么难处找到他,没有不帮的,一身正气又古道热肠,这样的男人谁不敬重。为啥车间主任管不了的事父亲能管,不是人们怕他,是因为敬重他,所以服帖他。师傅对我说:“别看你是你爸的女儿,你呀还真不如我们了解你爸。你扳着手指头算算,你和你爸真正在一起生活有多少日子,可我们和你爸在一起共事十多年,算是把你爸的脾气摸透了,你爸表面凶,心可软着呢,那天的事过后,你爸也后悔,说孩子长这么大,从没打过,现在自己都做娘了,我却当着人的面打她,也不怪孩子伤心。你爸不计较你伤他的心,却后悔自己伤了你的心,你说你还这么板着个脸对你爸,该不该?”一番话,把我的眼泪给说了下来。
81年,厂里给我分了一间房,先生也从兵团调回了无锡,我从父亲那搬了出来,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父亲经常从城北跑到城南来看我们,我担心父亲累着,可父亲说几天不见小外孙就想得慌,反正也没什么事,就当散步吧。不久后的一件事,让我见到了父亲的另一面。
那天我与先生闹别扭,父亲来时我刚哭过。父亲进门后,看我神色不对,问我怎么了,我心情不好不想说话,就骗父亲说肚子疼,可先生是个直肠子,又觉着起因是我不对,便理直气壮宣布:我们吵架了。父亲也没说什么,坐了一会就走了。礼拜天,我带着孩子回家看父亲,一进门,父亲就问我:
“你们好了吗?”
我莫名其妙:“我们没有不好啊。”
“那天我来,你们不是吵架了吗?”
“咳,什么吵架,不过是争了几句。”
“那你哭什么呢?”
“你女儿眼泪不值钱,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问父亲:“都好几天了,我自己都忘了,你怎么还记着呀。”父亲告诉我,他已连着几天睡不着觉了,一直担心着,今天听我这么一说,才算是放心了。那天回家后,我与先生约定,以后不管我们之间有多大的不痛快,都不许在我父亲面前流露半分。
想起母亲得病时,哥哥要写信告诉父亲,母亲坚决不让。母亲一个人在上海肿瘤医院治疗了半年,父亲回来后,母亲只轻描淡写地说曾经因病住过一次医院,现在已经好了。
第二年,母亲的病再次复发,却怎么也不肯再治了,哥哥带着我和妹妹跪在母亲面前,求母亲去医院,母亲仍执意不去,直到哥哥说,你若不去医院,我就写信让父亲回来,母亲这才答应去医院。半个月后,母亲坚持出了院,尽管不见丝毫起色,却让我们封封家书向父亲报着平安,直到父亲回家探亲,方知母亲已病入膏肓。
一向守时归队的父亲给部队首长写信,细细叙说了母亲的病情和自己的想法,这一次,父亲情愿回去受处分,也要守着母亲,要么等母亲病好,要么陪母亲到死,部队首长十分理解和同情父亲,再说父亲虽然在部队工作,必竟不是正式军人,遂同意了父亲的请求。这一守,就是半年。
半年里,父亲寸步不离母亲,想尽一切办法寻医问药,明知回天无力,只求能与母亲多伴一日。
我常想,何以外表柔弱的母亲要背负着病痛的折磨,宁愿日日以泪洗面,也要咬紧了牙关,独自一人在苦难中穿行,直到生命将尽,才让父亲陪她走完最后一程。
因为母亲知道,父亲是个重情重义的男人,刚烈的外表下,其实有着一颗最柔软的心。
衷心祝福你,亲爱的父亲,健康长寿。
本文已被编辑[文清]于2006-1-26 17:39:17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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