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50年代,家中兄妹三人,我排行老二。
大哥长我12岁,是个爱书的人,或许是受了哥哥的影响,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上小人书摊看小书。哥哥很喜欢我,每次春游都会省下妈妈给他的零花钱,给我带回一只会叫的“皮老虎”,哥哥工作后,常给我零花钱,哥哥的慷慨满足了我的最爱,我用哥哥给我的钱在小人书摊上尽情挥霍,从小人书到童话、民间故事,从少年文艺到小说、散文、诗歌,哥哥让我爱上了书和文字。
那个贫匮而质朴的年代,那个清贫而充满爱的家,丰富了我的回忆,温暖着我的整个人生,我试着拿起笔,用文字记录下亲情给我的感动。
西陈巷上的母亲
小时候,家在莲蓉桥下江阴巷里。
儿时的记忆中,从江阴巷到郊区的刘潭西陈巷是一段很漫长的路,每年的夏天,我总要和哥哥一起走过这段长长的路,到西陈巷住上十天半月。夏日的晴空下,我骑在水牛背上,神气活现地唱着歌,却在水牛下沟时突然栽下牛背;趁着大人们午睡的空隙,偷偷跳进村口的小河玩着狗爬式,还没扑腾几下就被哥哥用竹竿赶上了岸;晚上,跟着哥哥打着手电捉黄鳝是我记忆中最开心的时光。只是一直都闹不明白,为什么我和哥哥今天住在这个阿姨家,明天又住到了那个阿婆家,家里明明有一个外婆,怎么乡下还有好几个阿婆呢?
渐渐长大后,才知道,原来我们家从苏州迁来无锡时,因市区没有房子,经父亲的一个朋友介绍,曾在西陈巷上住了八年,因母亲手巧且热心,故在村巷上人缘很好,从西陈巷搬至江阴巷后仍经常走动,常有进城卖菜的乡亲路经我家,必留下一把新鲜蔬菜。村里哪家的孩子考上了城里的中学,就会寄宿在我家,母亲还告诉我,我就是在西陈巷出生的,小时候,还吃过村里好几个阿姨的奶水,我一下就觉得自己和西陈巷的距离近了许多。再去西陈巷,我几乎是怀着一种热切的渴望扑进了西陈巷的怀抱。
多少年来,每每想起西陈巷,总唤起内心深处最亲切的怀恋,西陈巷不仅有我童年时代的许多回忆,更重要的是,对我而言,母亲就是西陈巷,西陈巷就是母亲。
母亲葬在西陈巷。
我是母亲的第五个孩子,在我和大哥之间,我还有过二个哥哥、一个姐姐,由于贫困和疾病相继夭折,外婆说我的命硬,非把兄姐克死,我才肯出生。我为自己辩解,那大哥为什么就没被我克死呢?外婆的解释是:大哥的命比我还要硬。我问外婆,那么大哥会克死谁呢?外婆用一个巴掌回答了我的疑问。
尽管外婆视我为谋害了兄姐的“罪人”,但我的出生并健康地活着,仍然给我的父母和全家带来了巨大的喜悦和快乐。
四年后,小妹降生,那一年里,在部队军用机场工作的父亲因表现突出而连加了二级工资,母亲借了大跃进的东风,也走出家门参加居委工作。第二年,在无线电学校读中专的大哥因学校解散,提前分配了工作,开始为家中挣钱,老外婆把这—切归功于小妹,说小妹的出生兆好运。
随着小妹长大,我在家中渐渐失宠,每与小妹发生战争,无论对错,挨打受骂的总归是我。
有一次,记不得是为了什么惹得母亲发火,见母亲正拿藤拍,知道免不了一顿好打,一时性起我撒腿就跑,冲下楼梯,跑过夹弄,窜出大门,一直逃至巷口,然后回头张望,却见母亲追赶上来,心中忽然闪过一丝担忧,害怕身胖体重的母亲在这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上绊了跟头,于是我乖乖地束手就擒。母亲把我拽进大门,边打边骂:“好哇,逃得蛮快,怎么又不逃了呢?”我哭着说:“我怕你跌跟头就不逃了。”母亲看着我,突然蹲下身子,把我搂在怀里半响没有说话。自然,这—顿生活是免了,当时我小小的心里满是疑惑,不知本来怒气冲冲的母亲何以变得如此亲昵。
这天晚上,我莫名其妙地发起了高烧,第二天当我从昏睡中醒来,第一眼就看到了守在床头的母亲,笑容在母亲的脸上荡漾开来,母亲就这样看着我,对我说:
“囡,喊我,你喊我一声。”
“姆妈。”
“嗳!”
母亲应着,突然俯下身在我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在我所有的记忆中,这是母亲给我的唯一的一个吻。在母亲去世后的多少年里,我常常想起母亲的这个吻,我想母亲一定曾无数次地亲吻过那个在襁褓中的我、蹒跚学步的我、牙牙学语的我,可这一切我都记不得了,我只记住了在这个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的清晨里,母亲给她病中女儿的一个吻和伴着这个吻一起落到我脸上的一滴泪。
十四岁那年冬天,年关根下,除了置办年货,掸尘除垢,家中的被褥床单照例要全部换过,以往是能干的母亲包揽了这一切,可这年冬天,身患癌症的母亲已卧床不起,嫂子生产未满百日,且又患了产后高血压,父亲和大哥除了忙着置办年事,还要照料他们各自的妻子。
第一次在冬天,我独自一人去河滩洗被子,也许是被单太重,也许是河阶太滑,总之我一头栽入了冰冷的河水之中,没等我从恐惧中回过神来,我已在别人的惊呼声中浮出了水面。所幸的是我这一栽,并没有向河心滑去,而是在那儿栽下去,又在那儿冒了出来,所以,众人很容易的就把我从水中拽了上来。
当我一身水湿站在母亲的床头时,母亲抱着我痛哭失声,我倒并未觉得多大的委屈,相反,为提前穿上了本该在大年初一才换上的新棉袄而在小妹面前得意了好一阵子。多少年过去了,直到有一天,我也作了母亲,我才深切地体会了母亲当年的心情,那份无奈、那份伤楚,怎一个痛字了得。
春节一过,父亲假期将至,母亲的病却一日重似一日,母亲自知不久于人世,对父亲言道:“我好不了了,你不要走,赔我到死。”父亲含泪应允。
有父亲陪着,母亲以乎并不害怕死,却对火葬怀着极大的恐惧,她—遍又一遍地对父亲说,我不要火葬,我要困棺材。这让父亲十分犯难。当时正值文革期间,棺材是铁定的四旧,父亲是党员,又在部队工作,断断不敢违背领袖教导。然想起自己长年工作在外,母亲一手拉扯着三个孩子,不知吃了多少苦,眼见得家中境况渐有好转,又身患绝症,作为丈夫,平日里不能为妻子遮风挡雨,临死还不能让妻子如愿,心中多少不忍。
恰有一日,西陈巷上有几位乡亲来看母亲,得知此事后,回村上与队长一说,第二天,那队长便与几位乡亲来到我家,拍胸脯表示,母亲身后之事均由他们担了。父亲担心终难掩人耳目,惹来麻烦,左邻右舍齐齐担保:放心吧,我们会帮你的。接下来的日子里,为母亲准备寿衣、寿被、扯料、裁剪、缝制均由众邻相助,这份侠义乡情至今提起,仍令父亲唏嘘不已。
67年5月8日晚上,饱受病痛之苦的母亲平静地去了,临终,竟无一言。
大门内6户邻居,一齐闻声赶来,大哥即刻去西陈巷报信,我和小妹守着母亲床头的长明灯,邻家阿姨不断地提醒我们,不要把眼泪滴落在母亲的身上。
午夜将至,乡亲们抬着棺木来了,匆匆地,我们又连夜把母亲的棺木抬回西陈巷,也是苍天怜人,一路之上无遇一人。母亲的棺木没有进村,径直抬到了葬埋之地,在五月清冷的夜里,我们守着母亲,等待舅舅从上海赶来。
晨曦微露,我趴在棺木旁,痴痴望着母亲,实在看不出死去的母亲和睡着的母亲有什么两样,不由得伸手去摸母亲的手,居然感觉母亲的手是温热的,我立刻大叫起来:
“爸、哥,你们快来,妈妈没有死,妈妈的手是热的。”
哥哥拉着我的手,望着我企盼的眼神,潸然泪下:“妹妹,不是妈妈的手热,是你的手太冷。”
天已大亮,舅舅还没来,父亲无奈,只得吩咐将母亲入葬,随着棺盖的砰然合拢,我们和母亲被隔在界河两岸。
没有墓碑,我们在母亲的坟前种下了—棵小树,在西陈巷乡亲们温暖、纯朴的怀抱中,母亲该不会寂寞吧。
似水流年,许多人、许多事都如过眼烟云,了无痕迹,唯有关于母亲的点点滴滴,在光阴和岁月中渐渐沉淀,在每一个不经意间,浮上心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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