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有点暖。立冬后的第一场鹅毛大雪,快到春节才开始纷纷扬扬、尽意酣畅了一夜,漫山遍野的纯洁,依然沉睡在我早晨临窗的眸子里。在这里说及“眸子”二字,那是因为汉子的眼神里也有了一份久违的温柔,是亲切的感觉。
雪还没有停下来,因为冬天的使命,因为高原的翘盼。
“散个步吧!”我将一位要好的哥们吆喝了一下。
下得楼来,伸手可模的琼花串串,挂满耐寒的苍松翠柏。身穿绿底白裘笔直挺立的枝干,豪迈着多少生机在潜伏中养精蓄锐。耐寒的阿拉斯加防寒草看不见一根,它们象一群休整的斗士,静躺在厚厚的白色棉被之下,享受着来自大地母亲内心的问候,和苍天及时恩赐遮挡凛冽的温暖。
踩着干净得象皎洁地毯的雪野,心情的远处婀娜走来了怡然悠然、自乐自得的感觉。
“陶醉了?”朋友看着一旁沉默的我。
“是啊,但不仅仅是陶醉。”作为北方的汉子,确实见过无数场大雪,“陶醉”二字,似乎受之虚伪。但是,忙里偷闲中欣赏整个冬天的第一场或许是最后一场如此的大雪,说“不陶醉”似乎也有虚伪到极致的嫌疑,就像猛然间相遇不曾见面的、少小时的同学,其中的感受何止是“久违”得以囊括所尽!
“喂,你看那几树梅花!”循声望去,果然几处红装素裹,依稀妖娆。
“走吧,过去看看,这可是北国寒冬里唯一的花香了。”是啊,西北的冬天几乎没有更多的野趣和叠复烂漫的风景,惟有公园和部分单位种植的防寒草、农民们秋天播种的冬小麦在寒风中精神抖擞,站立在这片苍老的土地,迎风在起伏的山野之中。它们,和这里朴实贫苦的芸芸众生一样,永远是古老的黄土高原于冬寒里执着忠实的守望者,是广植在寒冷岁月的沧桑变迁中又一抹生命的痕迹。而风华着浪漫色彩的姹紫嫣红,恐怕只有在凄冷的峥嵘中偶尔一显的雪梅了。
走近几蓬清雅,我不忍轻弹其上的沉雪。和友一起蹲下身子,我看见微笑的它,衣冠着绒绒的雪氅,在心底的深处袅袅馨香着我的鼻息。
“又见梅香站枝头!”我随口而来的一句感触,敲动了记忆中善感的诗弦——
时间的远处,站立着一位少年
身旁,屹立着高原槐树般坚毅的汉子
那是被时光早已淡去的父亲
牵我,与你伫立在故乡门前的崖畔
“孩子,它是不惧寒风清瘦矍铄的腊梅
一树白红,无需绿叶相扶相伴
虬干伤痕斑驳,却绽放血凝的骨朵
萧杀冷漠的世界,它有希望笑盏
如果,如果群芳只是为春天而开
孩子啊,你不要那样谄媚流俗
你应是一株御冬的寒梅
即便冰天雪地,将寒香在枝头开满……”
今天,我又站你眼前
不愿见花团锦簇,不想看秀色鹥天
只想,只想灵魂闻香升腾
站在云海潮头呐喊——
冬锢的高原苏醒了
天涯彷徨的春天啊
你不想听听山峁粗犷的号子?
你不想亲亲沟壑温润的轻唤?
……
友仍在呢喃着梅花的精彩,我继续延伸着我的追忆。
小时候,那是一段在残缺中疮痍久痛的日子!因为父亲身份的牵连,我的童年和少年在政治玩笑中浮浮沉沉。那时,尽管日子过的很穷,但精神没有垮塌下来。仔细回想,支撑一家人无畏地走过那段冬天般日子的缘由很多,在这里,在春天的风铃轻轻被南风摇醒的时候,我想说一段泛黄的故事……
早年,父亲有一位学生在兰州水利厅工作,正月初九,他开着罕见的北京吉普在回乡祭祖后一路寻来,拜望很多年没有见面的父亲。隐约记得,他盘膝坐在我家北屋烧得热和的土炕上,眼睛潮湿的和父亲谈了许久,而我却象一位守护神那样搬个小凳,坐在使人敬畏得小心翼翼的吉普前面,享受着四面而来的、感觉上似乎蜜糖般粘稠的羡慕。
他走时,车轮在乡间土道上扬起遮天蔽日的灰尘,全村的男女老少紧随其后,我骄傲地撒着欢儿,穿梭在远离县城孤陋寡闻的乡邻之中。不甚健忘的母亲后来回忆说,当时的那个阵势,宛若年关社火后面拖长的人流汇集的尾巴,车在河的对面远去,而人在河的这边守望。
使我记得这段情景的真正原因,则是他走后半月寄来的一封书信。
他大意在信中这样说到:……我的恩师,虽然和您匆匆一面,但我相信王亦农的老师永远不会被艰难的生活所摧垮。尽管恩师生活在冰冻三尺的日子里,但在凛冽的寒风中也能够看到希望的姹紫嫣红,那就是恩师门前崖边的那株腊梅。我注意到,它虽开的辛苦,但毕竟会在近似无望中执着于希望的蓬勃与寒香。我的恩师,腊梅是在春节前最为寒冷、最为难熬中和冬天进行最后的拼杀后怒放的,它开着,证明它没有拒绝太阳吝啬的薄赠。这种不拒绝,不是渴求卑微的活着,不是假以虚伪的求全,而是生命在非凡的时空里收获着另一种信念。它在期待着万紫千红的来临,期待着自己零落的花瓣染红土地持久僵硬的笑脸。恩师啊,您不是教育我们要象松柏那样活着吗?而我,在内心祝福您就像家舍门前临崖的那株腊梅一样,不仅自己傲视寒冬,也留给孩子们一季的希望……亦农坚信一位智者说过的那句话:“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这句话,使得父亲在此后的每个季节更加钟爱门前沉默的那株腊梅了;这段故事,也使得我在欣赏竹风松韵的同时,倍加喜欢有着寒梅独领风骚的每一个冬季。
雪影梅枝俏——这是我曾经追忆父亲生活片段的一篇文字。我在文字中写到:“……深冬的日子,当满天的雪花飞扬得使冰冻的空气充满沙沙流动的气息时,父亲就会在那无声的静穆中蹲守在虬曲铮骨般的腊梅树前,冷峻的脸上那专注的眼神里,流露的竟是有着冬天呼吸出的同样的冷峻,似乎那枝端的花蕾和舒展的花瓣,竟是他宠辱皆忘的使者,抑或是心中正在悄然萌发的春天的神韵!多年来阅历过人间沧桑的我,在现在回想和品味起来,才知道那时父亲的神情肯定是认真的,并且在认真的冷峻后面,有着万千思绪随雪影的飘曳而吟唱着北国在那个时代里长得有些畸形的、特有的冬天!
不知道父亲说过没有——我想他老人家一定曾摸着我的头顶,和冻得紫红的耳朵,游丝般飘缈的声音从蠕动的喉结那里挤出:‘孩子,这是雪梅!雪梅是冰雪的魂魄,是死亡的寒冷里尚存且依然可以伸展并吐香簇蕊的生命的精神。它是不畏严寒的行者,是不拘小节和循规蹈矩的舞者,也是多雠的世界里跳跃生活温暖的希望的怒放!’”
是啊,那个时代已经变得飘渺隐隐了。把眼神拉回到自己的身边,不论是在城市里“吃低保”的、曾经衣食无忧的数百万工人大军,还是拥挤在杂乱肮脏车站的、出外一年卖命的农民兄弟,他们的心中,是否也有一株腊梅在春节的当口绽放一树的冷艳,是否在自己失落的心中有一朵站立在料峭之中的梅蕊?
“走吧,哥们!有点冷。”友喊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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