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楼下有动静,我从作战值班室的窗户里伸出头来,是几个兵在一棵高大的树下,嘀嘀咕咕的不知做些什么。
百无聊赖之际,望着夜空里繁星点点,聆听着秋夜里松涛声声,我决定下去走走,看看他们在做什么。原来是警卫排长带着几个兵在摘马蜂窝。就在昨天,我还看见这儿有一个大马蜂窝,听参谋长说,让警卫排把它摘了,免得马蜂蛰人,看来就是这事了。
在皎洁的月光里,一个瘦小的兵猴子似的爬上了那棵树,用一个布袋把马蜂窝套严后摘了下来,我好奇地问他们,不怕马蜂蛰吗,那个带着浓重广西口音的战士告诉我,马蜂在夜里不出来,只要轻一点,不惊动它们,它们是不会飞出来的,等到天明,它们就会飞出来觅食了。出于好奇,我向他们讨要了这个用布袋装的马蜂窝,放在了值班室里。
天快亮的时候,我被一阵阵奇怪的声音惊醒了,原来是那群马蜂醒了,在袋子里乱飞乱撞,声音完全是那种低沉的噪音,难听死了,绝望、徒劳、不甘心,甚至我还听出了一种愤怒,我无法用语言去形容。虽然我不忍心,但这个时候我知道是不能打开布袋的,不然,这群马蜂会要了我的命。十天之后,马蜂们终于沉寂了,我也对它们了无兴趣,把蜂窝扔了。
后来,我经过那棵树下,无意中想起了那群命运悲惨的马蜂们,想看看它们曾经的家。树是一个高大的乔木,约有六米高,树干粗壮笔直,每一节的分杈都集中在一起,宛如现代建筑的楼房。此时正值深秋,树上只留下一些飘零的枯叶,偶尔会随风飘落,显出一派萧条的景象。上班的时候,我天天从这棵树下经过,但从未想过问它的名字,在南方,有很多树是我不认识的。每到春天,这树上开着橙红色的花朵,不甚好看。我向一个广西籍的战友打听这棵树的名称,他倒大吃一惊,这就是木棉树呀,你在广西呆了这么多年,连这不都不知道?!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木棉树,木棉花,英雄树,英雄花。曾经梦萦神牵,曾经心醉不已,曾经的青年时代,那些激情燃烧的岁月,又一幕幕展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记忆又回到了八十年代中期,那时的我满怀着一腔热血投身到军营之中。如果是我们这一代人,应该知道那个时候,南方正炮火连天,硝烟弥漫,战争的规模虽然不大,但零星的战斗仍在继续,多少热血青年为保卫祖国,在边疆浴血奋战。
在新兵营集训了三个月后,我们到了野战连队,还没等我们安下神来,战争的气息扑面而至。听说我们这支部队即将开赴前线,所有的人都理光了头发,花完了身上本就不多的钱币,给最亲爱的人写好了遗书。每天清晨,士兵们便自发地奔跑,负重三四十斤全副武装地奔跑,因为我们知道,你的奔跑能力决定着你在战场上的生死存亡。上午无一例外地进行战术训练,下午进行单兵格斗,在一条无名的小河边,在并不柔软的沙滩上,自寻对手,想尽一切办法把对方击倒,随便你用什么招数都可以。一天下来,我们的全身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全身没有一处不流着鲜血。
只有晚上,才是我们最愉快的时光。那段时间,我们看遍了所有的战争片,《渡江侦察记》、《奇袭白虎团》等等。暂时了忘却残酷的战争,暂时忘却了浑身的伤痛,留连在电影里,沉浸在英雄们的故事中。
全国人民都在关注这场战争,那时候,电视还不普及,广播、报纸都在连篇累牍地报道着。我记得有一篇文章是这样写的:战士们趴在战壕里,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南方的雨季已经来临了,沥沥淅淅地下了一个多月,到处都是泥泞,没有一处地方不是湿的。天空是灰蒙蒙的,树枝上、草叶上挂着青翠的水珠,浓雾犹其神秘,飘飘忽忽,一阵来一阵去,身后高大的木棉树开着的血一般的花朵,在细雨中飘下,静静地落在战士们的身上,一切都如仙境般美丽。可是可恶的越南人却在对面,在我们的国土上构建着工事,两军相恃,阵地修在两个山头上,两个山头相距最多只有一百多米,听得到越南人讲话的声音,可是看不到他们的身影。神秘的仙境其实就是血腥的战场,偶尔传来零星的枪声,只要谁不小心露出来头,对方的阻击步枪就会传来清脆的响声,一条鲜活的生命就会消失。中弹的战士身上的伤口就如一朵美丽的木棉花,静静地开在风中,他们为了祖国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战争结束后,我去了军事院校,成了一名职业军人,历尽了艰辛与坎坷,如今即将解甲归田,内心里充满着莫名的迷茫和忧伤,不知未来在何处,不知前途在何方。看到这棵高大的英雄树,正告别多姿多彩的花朵,默默地进入深秋,却是那样的无怨无悔,那样的孤傲不群,我心不由感动。
木棉树,这棵英雄树,默默地在我身边陪伴了近七年,我却是视而不见。她经历了战争的创伤,她目睹了战争的残酷,而现在她又体会着我的悲伤,虽说她无言,但却衬托着我的狭隘和渺小、胆小和自私。
木棉树,我心中永远的英雄树。木棉花,我心中永远的英雄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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