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间瓦房,一棵老槐,不经意间就站成了我心里永远的故乡。而故乡,更确切地说,只是一个古渡的缩影。这些年,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辗转漂泊,闭上眼,古渡的面容却已在梦里百转千回。我不知道古渡具体经历了多少年的风雨,就连村子里年岁最长的老人也说不太清·
初识古渡那一年才七岁,牵着父亲衣角踌躇地等在渡口。潇潇不歇的雨季,加重了我心里的彷徨无依。那一年的古渡,脚下的泥泞粘得我苦恼不已,同时苦恼着的还有那漫长无边的寄宿生涯。姑姑搂着我送别父亲离开,我哭得荡气回肠。父亲撑着伞立在船头,小船摇着橹将父亲一直载入烟波深处,再也望不见,我才抽抽嗒嗒地被姑姑领回家。那一刻,对古渡是充满了怨恨的。
但小孩子总能很快地融入身边的生活。没多久,我已经和小伙伴混得很熟。我们一起下田摸螺,去沟渠边找野菜,或者攀到高高的水车上大声地唱歌。寻找一切新奇而简单的快乐,我也渐渐不再为自己那一口异乡话而难为情了。想家的时候,仍是要去江边。坐在渡口边小屋的后面,一个人望着水面痴痴地出神。
去的次数多了,就被何婶一次次牵进她的小屋。何婶和只有一只眼的何伯孤身住在渡口许多年,经营一个三尺柜台的小卖部,供应附近村民的副食日杂类商品。而她那装满花花绿绿糖果的小罐对孩子们来说,充满了永远的诱惑。何婶从小罐里掏啊掏,然后笑眯眯地递给我一只棒棒糖。然后我会坐在菜畦边,一边吃糖一边看她整田。
据说何婶原来是有小孩的,十七岁那年游泳时淹死了。何伯在堤岸边上垒了一座空坟,里面埋着几件孩子的衣裳。从那以后,何伯就放弃了摆渡的营生,寂寥地守着渡口过日子。每年逢上孩子的生日忌日,何伯何婶就带了纸钱去坟头烧了,水果、饭菜则洒到河里。我不知道何伯是怎样成了一只眼的,只隐约听得大人说过,何伯年轻时带着何婶来这里落户,还挺能干的一个人。
但是一只眼的何伯却拉得一手好二胡,那低低的泣诉在乡村的夜里总是传得老远。而那时,就连最顽皮的孩子也会将头枕在父母膝上安静地倾听。天籁般的声音,吸引来我们这群永远不知疲倦的孩子们。我至今也闹不清何婶家到底有多少小板凳。长的、圆的、方的、竹编的、木制的。甚至于随便挑块树兜,拿锯子一剖也能成一个三杈凳。孩子们一拨拨地来,何婶变戏法似的从柜台后、门角落揪出一个又一个的小板凳。我们就会排排坐着仔细地听琴。
何伯开始拉二胡,那胡便如同长在了他身上一样,随着他的情绪起伏摇晃。碰到有胆大的男孩,趁着何伯喝水的功夫,偷偷靠近搁在椅背的二胡,一把抢在手里,胡乱拉扯几下,二胡发出哭也似的叫声。何伯应声出来,淘气的孩子早飞也似跑开了,引来围观人群一阵哄笑。何伯倒也不恼,只是一个劲摇头,再摇头。末了嘟哝一句:“小崽仔”。
大概我要算是那群孩子里最腼腆害羞的小女孩了,所以常常受到何婶的额外照顾。一把瓜子、一颗糖也引来无数孩子妒嫉的目光。姑父同情何伯一家,常利用当队长的职权给何伯一些实惠。有时姑姑磨了高粱面,也不忘给何婶捎上一碗。有一年,姑姑因为给何婶送柴禾,从高高的堤坡上滑下来,扭伤了腰,在家里躺了好些日子,何婶心里过意不去,每天来照看姑姑。乡村人的那份直朴、善良也很好地濡养了我。
前年,姑父过世,接到通知我星夜往回赶。一踏上渡口,就被何婶拉住左看右看不肯放手。谈到姑父的离去,何伯不住地叹息,“老喽——该走的都走喽!”颤悠悠跟在我身后的何伯夹着那把老二胡,分明已经垂垂老矣,我心里不免伤感。何伯那晚尽情地拉琴,久久地沉醉于自己的琴弦声中,他说,这是用曲子送老友上路。
上路,多好的字眼!生离死别也为此变得温情脉脉。而渡口,在我的印象里,才是真正上路的地方。孩提时从这里进入,成年又从这里离开,渡口演绎了无数人间悲欢离合。而我总是忘不了席幕蓉诗里的一句:是那样万般无奈的凝视/渡口旁找不到一朵可以相送的花/就把祝福别在襟上吧/而明日/明日又隔天涯
如今的古渡早已满目凋零,河水年年回落,眼见着就要断流。再也看不到昔日渡口人来人往的繁忙景象。时至冬天,只剩下一湾瘦水陪伴那苍老的古渡,沉静地矗立在那里。可我记忆中冬天的河道,也不是这样子的。结着厚厚冰层的小河,孩子们坐在小板凳上溜冰,过河也不用渡船,直接从那冰上过去。但是这种景象再也看不到了,全球变暖的气候使我们失去了越来越多的美丽景观。一座又一座新建的桥梁,也将渡口送入末路。可是悠悠古渡,在我心里如何能够轻易抹去呢?她所承载的是我一生绵绵不尽的乡情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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