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孤立在大地心上
被一线阳光刺穿
转瞬即是夜晚
——[意大利]夸西莫多
这一天张守拙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便信步踱了出去。走不多远他就发现自己置身在了一条其长无比的导向黑夜的甬道。甬道内既无阳光又无月光,并且还有些燠热和潮湿,像是个通风不好的溶洞。他这样一直走下去,没有碰到一个人。整条甬道里死一般寂静,但又似乎充满了千奇百怪的嘈杂声响。他想这一定是自己心态浮躁的缘故。他一直往前走,希望能遇上一个人,跟他说说话,相伴走一程,但是随着甬道永无休止地延伸,他渐渐地不再抱任何希望了。他感到的只是一阵天荒地老的茫然和绝望,以至于最终他都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是死是活了。
不久后前方出现了一片十分幽渺但却足以照亮整个心室的黄色微光。起初他以为这是因为自己的眼睛已逐渐适应了黑暗;但是随着他坚持不懈地行进,光芒也越益明晰可感,他惊喜地看到那儿真的有光。他坚定不移地向着那个看起来不太远而实际上还无比遥远的地方走去,就像在穿越一整个世纪。虽然目标似乎遥不可及,但他心里却充满了渴望的光明和温暖。他每走一千米就对自己说:“老伙计,我们开始出发吧!”他就这样使自己永远处于新的起点,于是路程就在不断的提醒之下变得越来越短,光明也似乎伸手可及了。
这时他感到了一阵阵的拥挤——这种感觉主要来自视觉:随着甬道内亮度的逐渐增强,他慢慢地看得见身边的一些东西了——他看见甬道内其实远不止他一人,而是沙丁鱼般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一眼望去黑压压密不透风的全是攒动的人头。他们似乎都按着各自精心规划的既定方向有条不紊地行走,因而虽说人数已众多到让狭窄的甬道几乎爆炸的程度,却基本上做到了互不侵犯至于衣角也不相擦的地步。
张守拙乍见这么多人,不禁惊喜难状,忙不迭地拉住一个人,想和他攀谈一席那人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就挣开了,像是怕他弄脏了似的。他接着又截住几个人,结果还是一样。这时他逐步观察出来了:这里虽然人数众多,却只能算是个绝对孤立的个体的组合;他们不会与任何人交往,只关心自己的去向。在他们彬彬有礼的相互让道的举止里,透露出一种虽万劫而不复的疏离。这样的情形大约由来已久,因而很多人脸上都流露出长期寡居的冷漠和麻木。这种千篇一律的表情使得他们看起来像是一个人,一个没有面孔的人。当然其中也有个别人眼含泪水,满面忧戚,但奇怪的是,竟会没有一个人想到该去改变这种现状,尽管这实在只能算是举手之劳。
张守拙呆呆地看着波翻浪涌的人潮不断地汹涌而过,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似乎永远也不知疲倦。渐渐地他感到自己也被裹挟了进去——在这场永不到头的大流徙中,任何方式的羁留与凝思都是不谐和音程,它只能使人回复到无边的黑暗与孤独中去。——成为这群数量庞大的渺小个体中的任意一个,随着人流不由自主地去向不知名的远方。尽管很多人也许并不清楚自己的动机,也不知此时的决择是否正确,却只能永远向前而无法回头。在这场貌似壮观的进程中自然免不了要有规模相当的喧哗与骚动。——尽管几乎所有的人都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欲望而激动得四肢冰凉浑身颤栗,并因害怕出气过重把它吹跑了而勉强屏住呼吸,因而憋得鼻翼翕张、双颊潮红,瞳孔里呼呼直溅火星子,但这样仍然未能保证相应的安静。——首先打破沉默的是妇女们怀里不谙世事的孩子:他们天性是喜好热闹的,虽然大人们的所作所为据说全是为了他们,但他们却毫不领情;他们率先义无反顾地向这份过度的死寂和所有扭曲的面孔发难诘问,他们用一种苍老到沙哑的声音哭喊并嘶嗥起来了。然后他们的母亲,那些人世间最早懂得苦难因而也最坚韧的先验者们也终于沉不住气了。她们泪流满面,痉挛的双手高高伸向该诅咒的苍天,不停地念叨着自己也未必了悟的符咒,直到口吐的沫、神智昏迷不辨昼夜。然而无数双勇往直前的腿脚转眼间就把她们撞倒了,它们层层叠叠地踩过她们单薄的脊梁和她们孩子粉嫩的脸颊。她们倒下的时候听到了来自生命深处的粉碎声、此起彼伏的号哭声和惊恐万状、永不消逝的惨叫声。她们以最无防范的姿态躺在阴暗潮湿的地上,勉强睁了一下逐渐黯淡的眼睛,再看一看这可憎的世界。她们看到了那些既像婴儿又像老人的奇怪生物正毫无意义地在大人们脚下爬来爬去;既无阳光又无月光的天空仍旧铁青着脸,这不动容地地盘踞在万物之上;那团让人们发狂的亮光在巨大的黑色背景下,惨淡得像是覆盖在大地心上一道致命的伤口……她们叹息着吐出最后一口气:“一切终将结束了!”
前方的光芒渐盛,人们甚至都可以感觉到它不断吐纳的气息。这无疑是在本已躁动不安的人群中投下了一枚原子弹。他们眼中放射出一种疯狂的金光,他们忘乎所以地咆哮着,再也顾不上风度和礼仪,他们摧枯拉朽般狂暴地推搡着、横扫着一切障碍,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一批批人被推倒了,又一批批人踏着满地尸体鱼贯而过。幸好这种情形也没持续多久,不大一会工夫,——不过也说不准;也许已过了一生甚或无数世纪。这单调呆板的景象和漫无天日的长夜把包括时间在内的一切都混淆了,甚至是彻底抹杀了。——人们都笼罩在了那团现在看起来无比悲壮沉雄的光焰中了。这时人们看到了一个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因而绝对无法接受的事实:那团让他们魂牵梦萦至于丧失理智与良知的光芒其实只是一个远远大过他们的生活与梦界的火球,而不是想象中储量丰富的金窟或别的什么。此时火球正向着他们面前一个一望无际且深不见底的大漏斗中沉没。它放射出的熊熊烈焰把天和地烧成了两块通红的木炭。呆若木鸡的人们如梦初醒:太阳下山了。他们绝望地哭爹叫娘,四散奔逃,所有的脸庞都因莫大的恐惧和幻灭扭曲得不成样子了。他们无头苍蝇般乱转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回来时的脚印。转眼间所有的人都无可避免地滑入了漏斗中去。天地间又恢复了潜深一度的史前沉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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