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文回家时从志刚紧闭的房门里传出轻微的呼吸声,儿子房间的还亮着,她推开门走进时儿子一下从被子里钻出来抱住她,“妈妈,你怎么这么晚回来?童童想你给我讲故事,爸爸好坏,他说他要睡觉了,不陪我。他每天只知道睡觉,我都不要睡。”
“童童,不能这么讲爸爸,爸爸身体不好,需要更多地睡觉。你不记得吗?你生病时医生总会讲,‘童童,要多睡觉,’对不对?”卓文耐心地给儿子解释。“今天是妈妈不好,回来晚了,对不起了。”“那爸爸每天都生病吗?我生病吃了药就好了,爸爸是大人,为什么总生病?中,我知道了,一定是爸爸不乖,不好好吃药。”童童象发现新大陆一样欢乐地 起来。如果不是儿子自己解释,卓文真不知如何说了,从儿子记事起,他只要缠启华,启华就会说他好累要睡觉,卓文就要和儿子费好长时间口舌。
已是凌晨一点多了,卓文还呆呆地站在阳台上,哄儿子睡觉后,她已在这儿站了三个多小时了,窗台上的烟灰缸里杂乱地躺着好几根烟蒂,玻璃杯中半杯橙色的液体。卓文自己都不记得这样的日子有多长,也许十六年,也许更长,卓文有时回想起来还会不自觉地落泪。在漆黑的夜里,一个相同的梦境总会闯进小女孩儿的梦中,小女孩儿开始哭泣,然后惊醒,无数个夜晚小女孩儿都是抱着双膝,蜷缩在床角守候清晨的曙光,那份无助只有她自己能体会。小女孩儿慢慢长大,她开始害怕黑夜里面对那间屋子,那张床,于是在漆黑的夜里,街头又多了一个流浪的中学生。参加工作后她不管父母如何强烈反对,她搬出了那间折磨了她近十年的房子,依然是半夜的流浪,依然是被恶梦惊醒,她开始抽烟、酗酒,只是在一个人的夜里。她和所有人不远不近,她的工作也是无可指责,但她不允许任何人走进她的小窝,父母也不行。二十一岁那年的一个周末,卓文回家,卓进和卓月两家都回来了,客厅里多了一张生面孔,她和每个人客气地招呼,她怎么也没有将自己以后的命运和这样一个看上去三十岁木讷的男人联系在一起。晚上,她准备回她的小窝时,卓月告诉她,那个陌生人是吕志刚,父亲的学生,也是一个孩子王,教高中,忠厚踏实,她也不小了,试着交往一下。当时的卓文觉得自己就象一个被人剥光皮的小鸟,她没说一句话就离开了,好长时间都没回去。那个后来被她称作老公的男人在她上班的时候去看过她几次,他们只是无言地坐在一间屋子里,他是想说不知说什么,她是不想开口。半年后在这个男人和父亲的安排下,他们定婚了,那一天父母去单位找她才知道她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正在两个老人一筹莫展时,卓文从另一个城市打了一个电话,“如果他只是需要一桩婚姻,那么定婚仪式如期举行。”卓文不能让父母伤心,虽然他们在她童年最需要关爱的时候远离了她,但她相信他们有他们的苦衷,她不忍心让父母的白发因为她又增加。卓文对那个叫志刚的男人说,她是不可能给他爱情,但她可以给他两年的婚姻,两年后如果有孩子她带孩子离开,这两年里他随时有按下停止键的权力。卓文以为这是他和她最好的选择,一场有约定的婚姻给两个人的伤害不会太多,可是生活又和她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卓文是不相信命运的,可是有时她也不得不问自己,如果他们没有这个约定,他会生病吗?如果他的身体还支撑半年,她的命运又会如何?她不能想,也不必想,没有发生的和可能要发生的对于她没有意义,她只想平静地度过每一天。肚子一阵绞痛,胃里开始翻江倒海,她想去卫生间,可剧烈的疼痛让她挪不开步子,口中有一股淡淡的腥味……“志刚,志刚……”,她和志刚的房间隔着客厅,她的呼喊一点意义也没有,他的电话关机了,卓文按下“12”两个数字犹豫了,她不能让张云扬之外的第二个人看到一个抽烟、酗酒颓废的卓文,她不想成为人们眼中的坏女人,她需要这份掩藏。她试图扶着阳台站起来,可她无法直起身了,她按了一串数字,那是张云扬的电话,她知道他的电话肯定是通的,他说过他的电话一直为她开机,他说他不会让她有急事却找不着他的,她从不浪费这份承诺,只有特别急时用一下,她不能破坏他的家庭,她更不敢让另一个女人伤心。她准备按下发送键时她犹豫了,她不能让张云扬看到她为了他的心痛戒了三年的烟酒又开戒,他会伤心,会自责。卓文大口大口地呕吐,腥味更浓烈了,她感觉飘起来了……
谁在叫她?是这世上唯一疼她爱她抚养她长大的姥爷吗?姥爷回来看她了吗?姥爷,你去哪儿这么久?你也不要我了吗?姥爷你别走,别走?卓文想叫没有声音,她伸出手想拉怎么也抓不着,云扬,帮帮我……“醒醒,文妹,醒醒,怎么了?……”“谁在拉我的手?我要找我的姥爷,放开我,放开我……”卓文努力睁开眼睛,她要看看谁阻止了她……白色的墙,白色的床单,憔悴苍老的爸爸妈妈,还有李子诚,没有姥爷,也没有……什么都没有了,连梦也不让她有吗?卓文痛苦地闭上眼睛。“文妹,怎么样?难受吗?”李子诚关切地声音,“志刚身体不好,我们让他到值班室休息了,叫他吗?”李子诚以为她在找志刚,他在他们面前总向一个哥哥,虽然他比志刚还小了好几岁。“是呀,我们担心志刚吃不消……”是爸爸颤颤地声音。卓文摇了摇头,志刚在不在身边,她早已无所谓,儿子出生那一夜,小脑袋钻出来了,她挣扎起来喊医生,他不也是在值班室呼呼大睡吗?今天还有这么多人陪着。“我怎么了?怎么在这儿?”卓文的意识开始恢复。
“医生说是胃大出血,凌晨三点多手术的。文妹,你这是怎么在照顾自己?我叮嘱过你多少次,要按时吃饭,多喝水,多吃青菜,不要熬夜……”李子诚一开口就象大哥哥,卓文写着一脸的歉意。“子诚哥,你不是今天走吗?我没事了。时间不早了,你快去吧,你真要让大家对你这个刚上任的领导望穿秋水呀。”卓文调皮地笑了,胸口又生生地痛了一下。“怎么了,”李子诚看出她的异样。“没事,笑的时候伤口扯了一下。”“那我先走了,你要多休息,卓爸爸、卓妈妈您们特别要保重。有时间我再来看你们。”李子诚冲病床上的卓文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摆摆手匆忙离开。
“看我,忘了告诉你,”已走出病房外的李子诚突然记起了什么一下子折回头,在自己脑门狠狠拍了一巴掌,“卓进一直守在外面,你给哥一下面子,让他进来,好不好?”这句话他是在卓文耳朵边说的。卓文倔强地闭上眼睛,好长时间一句话也没有。李子诚无奈地冲两位老人摇摇头走了。看着李子诚远去的背影,卓文知道他走时还会带走一个人。
“妈妈,童童呢?”儿子是她唯一的牵挂。“志刚说卓子月接走了,她说中午带来看你。”卓文不明白卓子月是怎么知道的,志刚是不会想到通知她的。卓子月是她中学时的校友,长卓文一岁,她们在一次代表学校参加兄弟学校的作文竞赛中相识,卓子月和卓文的姐姐卓月一字之差,一样的多愁善感,一样的爱涂鸦,卓文就认下了这个姐姐,这是她唯一的一个朋友,也是唯一父母知道的一个朋友。她想问一下父母卓子月怎么知道盲目自己生病的事的,她估计他们也一定不知道,否则他们会主动说出来的。“爸爸,妈妈,你们一定累了,你们和志刚一起回去吧。”
“不累,我们没事。”妈妈走到她的床边将被子向上拉了一点,“你现在还痛吗?”
“妈,我没事了,你们在这儿也没用,回去吧!我想睡一会儿。”她把被子向上又拉了许多,把脸也蒙上了,她听到门轻轻合上的声音,一会儿传来吕志刚懒洋洋地声音,“卓文醒了吗?没事吧!”“她没事了,醒了一会儿又睡了。”爸爸苍老地话语。“我进去看看吧。”“算了,她已睡了,中午再来吧。”“也好,我还要上课。”一阵脚步声由近及远,走廊上归于平静。泪水无声的落下,她是不在意吕志刚做什么的,可她还是有些伤感,他是她的丈夫,他怎能如此无视她的存在?她对他虽然没有爱,但是他生病这四五年她从不曾如此漠视过,这个男人让她越来越恐惧,难道他的身体是病着的,他的心也是病着的?卓文不想为他伤心了,她已经习惯了,也可以说是麻木的。结婚第一年,她努力维系,也算苦心经营吧。可是她失望了,他就象一个木头,如果她不主动找话,他可以一整天不开口,只有在有生理需求时他才会百般讨好,满足了以后他马上钻进另一床被子里呼呼大睡。儿子出生后,他索性搬到书房,这一搬就是五年,她已经习惯了他半夜的惊扰,不管她是醒着还是梦着,完事后匆忙离去,对于他,她的心已如死灰。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六年,他也许直到昨夜才知道她抽烟酗酒,她甚至不曾在他面前落过泪,虽然有他身体不好的顾虑,更多的是麻木。“妈妈,妈妈。”门猛烈撞击墙壁的声音把卓文惊醒,“妈妈,你怎么了?姨妈说你生病了,是真的吗?”童童边说边用手去卓文的脸。“妈妈,你发烧了吗?打了针就好了。”卓文摸摸儿子的小脸,露出舒心的笑容,“妈妈看到童童就好了。”
“我让他在家和典典玩,他又哭又闹要来看你。”卓子月一脸歉意,“早上张云扬来电话说,别把童童带过来,说你要好好休息,也真难为他了……”“你说什么?张云扬?打电话?”卓文一脸茫然,急急地打断卓子月,“他,他怎么知道的?”
“你真不知道呀!”卓子月的诧异绝不比卓文少,“是张云扬救了你,你知不知道?凌晨两点多,我的电话突然响起来,看了一眼一个陌生的号码,我以为是一个无聊的人,准备把电话关掉。你也知道陈健不在家,虽然有老老少少三个女人,晚上接电话,我还是有点紧张的,可又怕是有什么事,犹犹豫豫地按下接听键,‘我是张云扬,’可能是担心我关电话,他自抱家门,幸亏你平日和我提起过这个人,要不然我还真挂电话了。‘请问你是卓子月吧,卓文出事了,你能不能陪我去看一下。’我不熟悉他的声音,还是有点不能相信。‘你不方便吗?那算了,我自己想办法。’他可能是听出我的犹豫,就挂了电话。我接着打你的电话,占线,我估计你真出事了,马上翻出刚才的电话打过去,也占线,我猜一定是他在打你的电话,再打通了,我告诉他,我马上过去,他连忙问我住哪儿,他来接我。我下楼看见路边停着的出租车,正焦急地四处张望。在车上,他告诉我说,一会儿到你家我先进去,如果有事就打他电话。他的意思我当然知道,不管他是为了他还是你,我还是有些微感动。吕志刚睡得也真沉,我叫了好半天,他睡眼朦胧的来开门,我知道你真出事了,要不你早开门了。我前脚进门,张云扬后脚也进来了,根本没用我招呼,他可能和我是一样的感觉吧。他进来时我正在找你,你不在床上,还是张云扬了解你,他径直去了阳台,灯也没开。我听到玻璃破碎的声音,连忙赶进去,他已经抱着你急急地出来,阳台上有呛人的烟酒的味道,但我没看见烟酒的影子,只是地上有一滩黑褐色的东西,我当时就有点明白了。他走时还和吕志刚打了个招呼,好象是说让他别着急,不会有事的,让他把童童安排好。”卓子月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可能有些累了,她停了一会儿,童童安静地躺在卓文的怀里睡着了,“这孩子晚上也没休息好,我五点多去接他,弄醒了一直不要睡。”卓文心疼地摸着孩子的脸,问卓子月,“喝水吗?”卓子月摇了摇头,又开始说了起来,“虽然一路上他没有多的话,除了偶尔催促司机,我还是感觉到他的焦虑不安,他没有带你去你们医院,他说你自尊心强,会受不了的,虽然你们那条件要好一些,我不知道他是在保护你还是他自己。你进手术室是三点多,是我以姐姐的身份签的字。吕志刚是近四点才到,不知他在磨蹭什么。吕志刚一来,张云扬打了个招呼就走了,没一会儿,他就打我电话,他要我象吕志刚解释一下,就说半夜你打我电话,然后我叫他一起来的,还有手术结束,一定让他知道,发短信就可以,他还一再叮嘱不要让你爸妈和吕志刚知道你抽烟喝酒的事,只说你是食物不洁引起胃出血,他已经和医生打过招呼,还说有事一定要让他知道。他简直一万个不放心,比吕志刚还要紧张。两三年了,他……”卓子月看了看卓文,她以为她为感动,可是她却一点表情也没有,卓子月没再说下去了。病房里一下子静下来,除了童童均匀的呼吸声。
爱情是在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可卓文和张云扬是什么?卓文的心里很乱,一直以来她在拒绝去面对,可能吗?她以为这次他升职,她们已经结束,她在痛苦中游离,可是他的一个电话又让她沉醉,她觉得自己就象那只扑火的飞蛾·
“卓文,直到昨天我一直都不能接受你扮演的角色,虽然我知道你一直活的很累,但你把自己压在一个不能给你任何承诺的人身上,我为你不值得,担心会有更多更深的伤害。我这么说也不是表示我就不反对你们,我只是觉得你要正常起来,真的要正常起来。”卓子月也不知再怎么说下去,当初她们结婚,卓子月只差没和她翻脸,“吕志刚不知道你抽烟喝酒?”卓文摇了摇头。“这是一个什么男人?一起生活了六七年?身体有病,脑子也有病了?”卓子月真的生气了,“你也是,自己折磨自己,吵架你也不会吗?”“妈妈,妈妈”童童一下子坐了起来,愣愣地看着她们俩。“没事,童童,别怕,姨妈在和妈妈讲故事呢。”卓文边把孩子往怀里拉边哄他。“姨妈,我也要,我也要听故事。”童童一听讲故事,直往外钻。“好哇,我们回去和妹妹一起讲好不好?”卓子月去抱他,“我们回家啰,妈妈要睡觉了。”“不,不,我要和妈妈在一起。”童童又往卓文怀里钻。
“算了,子月,你回去吧,他姥姥她们在这边。”
“姨妈问你,你生病的时候,医生怎么说的?是不是说要好好睡觉,病才会快点好。妈妈生病了也要好好睡觉,才会早点好,对不对。童童,乖,我们回去好不好?”
“好吧,妈妈要睡觉,妈妈要打针,童童是好孩子。”童童慢慢地站起来,“妈妈,你也要乖,要好好睡觉。”卓子月带着童童走了,病房又安静了,卓文蒙上被子准备好好睡一觉。
待续
本文已被编辑[曾是刀客]于2006-1-19 19:44:31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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