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眼珠。短短的头发贴在小脑门上,微微带点儿卷曲——一个漂亮的女婴,嘟着肥嫩嫩的小嘴,坐在妈妈的臂弯里。年轻的妈妈一头长发散在肩上,姣好的面容,浅浅地笑着,正指着墙上的广告画故作惊讶:宝宝快看,伊个人搭爸爸像到……
目光落在女婴的脚上——我根本无法躲避:那两只肉肉的小脚上缠着严严实实的白纱——那么触目。应该是烫到的吧。我没有勇气问,也不忍心再看,孩子幼嫩的小脸,正全神贯注地对着妈妈指给她的图片,带着可爱的茫然……
一个女孩子坐在对面,白色的衣裙上沾满了灰褐色的土,双手的手臂上伤痕鲜红——似乎是擦伤的,她支楞着两只手,一脸的痛苦……
我坐在医院注射室的外面,蓝色的圆珠笔印,一个痛楚来临的时间——落实在手腕上;一阵嘈杂,过道里拥过来一张担架,上面的男子满是血污,大腿上一个显著的伤口,紫黑色的血块在那里凝结——迅疾的动作像是惊险电影——在我眼前闪滑过去,我不由得一阵恶心,手下意识捂上了嘴唇……
在医院里,你可以最近距离地接近一些平日想象不到的尖锐的疼痛,痛苦,在这里集中。
各种姿态的疼痛,使人浑身发紧。说实话,我很怕到医院去,不到万不得已,是死皮赖脸地不肯去的。然而,在想不想和能不能之间,没有办法划等号——我熟悉医院,如同熟悉自己的家,在纷杂的楼层和走廊里绕,是不会迷路的。
对某些人来说,医院是个维修站;对某些人来说,医院是一个终点。医院,将起点与终点统一了。我常常想,人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来受苦的么?疼痛贯穿在生命里,还有多少事情是我们控制不了的?
注射室里面挺忙的,孩子放肆的哭声,凄厉,而且惨伤;成年人则是面无表情,然而目光是紧张的,牙暗暗地咬紧,肌肉紧绷起来……针头面前人人平等——疼痛吞没了一些人,也造就了一些人。我想起在上海住院时认识的一个6岁的小女孩,当真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打针抽血从来没听她哼过一声,有一次静脉实在找不到了,就取了大腿上的股静脉,那里血很难止住,她就一声不响地躺了半天,什么要求也没跟她爸爸提。而某些昂藏七尺的男子,却会在疼痛面前佝偻了身子。我也是怕疼的。其实疼痛刚刚来临的时候,人是觉察不出它的厉害程度的——神经在短时间内受到强烈刺激麻木了,等到过了最初的晕眩期,才会觉得果然是难以承受啊,真的是一刻不得安宁,所有的感觉全没有了,吃不下、睡不着,只是痛,锥心刺骨……当疼痛开始褪却,身体有了松动,你才觉得自己有了呼吸的感觉,才觉得自己是个人,而且活着,活着,是美好的,活着,居然可以这么轻松……经历了疼痛,才会发现,疼痛其实没那么可怕,而且我还发现,疼痛的感觉是说不清楚的,它只是你个体的感受,换了别人,无论你描述得多么精彩,没有人——哪怕是至亲的人、见证了你痛苦的人——可以感同身受,任何形式的痛苦大都是如此……
痛苦,是没有办法对人说的,它只能由自己慢慢地消化掉,医院在制造了疼痛的同时,也强调了一种坚持,加强了一种信心:谁都是有能力克服疼痛的。疼痛,是生命最真实的状态,因为感觉到疼痛,所以有生命的质感……医院、疼痛,让生命的面目清晰起来,我在感觉的软弱的同时,也感觉到自己的坚强,是一种很幸福的感觉——如同捧着一杯温热的咖啡,它是苦的,也是甜的,小口小口地喝下去,会感到暖和,并且有兴奋的感觉,疼痛,就是生命的咖啡因。
我走出注射室的时候,可爱的女婴在妈妈怀里开始烦躁了,她咿咿呀呀地嚷着,不再耐烦妈妈的呼唤,可怜的,她还不会说话呢,知道疼也不会表达……可是,疼有办法表达出来么?是啊,真正的疼痛是说不出来的,我们惟有独自疼痛……
本文已被编辑[芙蓉晶]于2006-1-17 16:28:31修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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