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在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对婚姻也罢,对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
——题记
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将她暖意洋洋的光华,从空旷的天上直送下来,慷慨地馈赠给被这严冬冰霜冻住的天地万物。一拨一拨的鸟儿们,则在空旷的田野上空飞来又飞去,叽叽喳喳,相互诉说着几天来风刀霜剑所带来的苦楚。老家门外的场上,他正懒洋洋地躺在一张躺椅上,闭目养神。
他昨天刚从省城回来。他觉得,简直就是逃回来的,就象大海里的一叶孤舟,于惊涛骇浪中,又遇着了日盛一日的台风,需要回到家乡这个自然的避风港避一避,以待再航。
“大学生,几时回来的?”一个声音突然横空出世,打破了场上的宁静。他被迫打开了眼,是邻居利民,正站在躺椅旁,眯着一双老鼠眼,笑嘻嘻地看着他。利民高中一毕业,就似乎不费事地寻着了能养家的行当,不久又似乎不费事地寻着了能安家的老婆,儿子也很快有了,现在一家人住在宽敞明亮的大房子里过得其乐融融。
如今,钱,已是使人眼睛放光的最亮的光源了!自然地,拿钱多少也便成了看人高低的最大指标,而且似乎也是唯一的了!因而,寒喧过后,话题也就很快转到了那上面。
“前面村上的小林,就是那个敲竹杠坐牢的歪嘴,时下已是乡里的红人了!牢里出来后,先开网吧,后来就办了个机加工厂,规模很大,生意越做越大。钱赚得热热昏,家里搞得和水晶宫一样漂亮,野老婆也不少。”利民笑着不无揶揄道,“他有句名言常挂嘴边:‘坐四年牢出来,胆也大了,手也放开了,也就做大了!’听这口气,坐四年牢好象比念四年大学还光荣,还有出息哩!”
是啊,坐牢比念大学还有出息!小林什么也不懂,就敢去开网吧办厂,你呢,你敢到钢厂去抡大锤敲钢板么?敢回老家贩鱼养兔么?敢扔掉自己的专业去做风牛马不相及的工作么?就是在自己专业圈里,毕业到现在,又寻着了怎样的饭吃,又得着了怎样的生活?单是现在,还失业着!他暗自苦笑,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上完大学,添来的只有书生的迂腐懦弱,添来的只有莫名的优越感和对工作的挑肥拣瘦。
“这也没什么希奇,发展是硬道理,坐牢也是一种发展嘛!你以后干脆叫你儿子去坐牢算了,说不定也坐出个百万富翁呢!”他开玩笑并自嘲道,“至于上大学,你看我今天有什么?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两手空空啊,呵呵!”
“呵呵,大学生毕竟行当好,饭要比一般人吃得香。”利民的这句话抛得正是恰到时候!
大学生毕竟行当好?想到自己的失业,就想到寻工作,想到寻工作,就想到人才市场里熙熙攘攘的求职者人流和用人单位案头厚厚的应聘材料,他的头简直要炸了。
“饭要比一般人吃得香?城里没有工作的大学生比我们乡下的狗还多呢!单位用人是很苛的,专业不对口的不要,年纪大的不要,没有经验的不要。”他淡淡地笑了一笑。
“经验?欺人之谈!难道克林顿要先试着做几年见习总统,有了经验后,才能当正式的美国总统?难道长江大桥也要先试造,有了经验后,才能造正式的?笑话!”利民的话多少有些出人意料,他不禁愣了一下,继而便笑了起来。
“小四眼国强,才做了一年村会计,不知去哪里弄了张假文凭,到城里寻了个单位,做得惬意得都不想回来。”利民继续说道。
“他真是比大学生还大学生,这也算是走了条捷径,算来我还不如他!”他竭力地克制着内心的翻江倒海,机械地把嘴裂了裂。金黄色的阳光投射下来,并没有消去他脸上的苍白。
提到假文凭,他就想起了将狗皮膏药满街张贴,自己又在人才市场周围象狗一样转悠的假文凭贩子们。他对他们,早已麻木得恨不起来,只有太过刺激神经时,才会有些许条件反射式的愤怒。商品,如果想要有一个好的价钱并卖出,好的包装必不可少,人才这个商品也不例外。假文凭贩子们不过是为大家着想,服务到家地卖着作为商品的包装——文凭,真正的问题,还在商品自身!而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商品,市场上比比皆是,求职者如此,用人单位亦然。在那闹哄哄菜市场般的人才市场里,有多少扯来漂亮虎皮唬人的求职者夹杂其间浑水摸鱼,同样,又有多少挂羊头卖狗肉的垃圾公司打着黄金招牌在诱人上当啊!
“他是瞎猫拖到死老鼠,还是要上正式大学,要有真才实学!”利民的话真象是“专家称”了。
真才实学?就算四年大学认真读下来,真才实学就有了么?就算有了真才实学,就有用了么?如今的大学早已大开原先羞答答半闭的大门,大量良莠不齐的学子们为着真才实学进来了!教育大发展到产业化了——或许国民素质会跟着渐上罢!同时,大学课程,或赶时髦或合传统,一律漫无边际地铺开,只可惜真正到用时方恨少的书并不多,大家的所学,多半是拿去东洋大海喂鱼!可就是这些废料,每年成千上万的高材生们却被迫拿着它作为宝贝到社会上寻饭吃,这有点象大旱来临,庄稼颗粒无收,蚂蚁一样多的灾民拿着各种大小不一的饭碗,涌入赈灾中心等待救济,但僧多粥少。于是就业形势严峻,一个光鲜的口号也便应运而生,美其名曰:先就业后择业!“月薪500招聘本科生”“研究生还不如清洁工”早已非新闻,还有谁敢如古人一般潇洒,耍耍脾气,不为五斗米折腰而挂冠而去?为着这个就业和择业,有才者、无才者半斤八两地在市场上流动着,你方唱罢我登场,并得着半斤八两的结果。工作的薪水么,比过去一二十年自然涨了不少,吃饱穿暖似乎绰绰有余了。不过,买房子娶老婆之类,就只能靠南柯一梦来过过干瘾了,因为按报上的说法,这要不吃不喝多少年,才可以的罢!而论及目下的自己,若再找不到工作,就连吃饭也要成问题了。如果说,今年又解决了多少人的温饱问题,那么,自己算不算在被解决之列呢?他默默地想着,感到非常悲哀。
“有了真才实学就一定能找着好的工作了?有了大本事就一定有鹏程万里的大前途了?”他颇为激愤地开始了滔滔不绝,“我先举一个例子,现在市面上有本书《梦里花落知多少》,据说其中大段抄袭了他人的文字,但照样大模大样地畅销并为少男少女们所热捧。该书的作者,更有他的发烧友们保驾护航,在旁摇旗呐喊着,说什么‘抄得这么好,又这样畅销,说明他有才华’,只怕鲁迅活在今天,也是弄不过他!另外,许多官老爷当年是并不知道大学的门朝东还是朝西,今天么,一个个当然全要往大学跑,就象房子升值了,门面也要跟着装修以便配套,而不是为了什么真才实学。所以说呢,黑猫白猫,只要抓着老鼠就是好猫!”
“说正经的,你看我儿子以后上大学搞什么专业好?”利民带着一脸孩子般的认真问道。
“你儿子还早呢。要说现在,大学也没什么读头,一定要读,就读佛学院,出来做和尚,还包分配。我可说的正经话,进寺庙等于掉进金库,现在的和尚捧的全是金饭碗,并不吃素,一样娶老婆,保证到手比有头发的还快!若找不到老婆,因为有和尚的头衔,旁人也不会笑话。就是实在没工作,还是因为有和尚的头衔,到乡下给死人送终做道场,骗碗饭吃也容易。不然的话,几年上大学的费用——专家说,抵得上一个农民几十年的收入,只怕等到你老死都不一定收得回来!”他苦笑着调侃道。
“你啊,尽开玩笑,呵呵!”
…………
利民一边和他说着话,一边在场上踱着,悠闲得活象门口那只欢蹦乱跳的大黄狗,微笑,不时从他的脸上冒出,犹如家里酿的米酒,很自然地从酒槽里溢出。想来,这酒,也会在他串门于邻家时满溢出来,在他牵黄狗散步于乡道时满溢出来,在他拉小儿闲看落霞时满溢出来。“好酒啊!”他很有些羡慕,也有些惆怅——未上大学前,自己是多么不屑一顾这样的生活呵!而今,自家的酒,却似乎枯竭了!一年到头,如浮萍般地漂泊,居无定所,工作,失业,找工,循环着,挣扎着,这样的生活,能酿出什么酒来!啊,今日的种种苦楚,就是对当年想读大学的强烈冲动的最好惩罚!利民的微笑,在金色阳光的辉映下,尤显灿烂,犹如电影里的一个特写镜头,在眼前直晃,逐渐放大定格,他忽而觉得这简直是对自己的炫耀和嘲笑,便干脆又闭了眼。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可是自己回不去了!他感觉就象做了个梦,从立志出乡关,到希望鹰击长空,再至和尚撞钟,到如今的身心俱疲。而今梦已灭,醒来却已无归路,也无路可择,也无路可逃!“大学死了!”他喃喃自语。长期的烦闷和焦躁,终为强烈的愤怒所代替,只是,他不知道,这一腔的怒火又该向谁发!他越想,越觉着冷,真希望那善解人意的太阳永远不落,就这样一直照着,自己就这样一直躺下去。
本文已被编辑[芙蓉晶]于2006-1-17 16:17:35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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