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已惘然
1
二伏天。
太阳懒懒地躲在云层后面,空中弥漫着白茫茫的水气,地上静静的,没有一丝风,整个世界仿佛是个大蒸笼。
冯肖禹的额上渗着细密的汗珠,身上粘乎乎的,不敢碰任何地方,怕一不小心,粘在那儿。这鬼天气,十成是要下雨的,却装模作样地端着臭架子,不肯落下来,害得人就想找口水井一头扎进去,一了百了。
心静自然凉。偏偏他的心烦躁不安,像一个不断被充气的气球,眼见着越胀越大,只等那怦的一声,炸个七零八落,痛痛快快。
啊——
他用手紧紧捂住嘴巴,在心里嘶喊。那两道带着愤怒和野性的目光,使他看上去像极了旷野里放声嚎叫着的狼。
很久。
他松开手,甩甩头,泰然自若地走出门去。
2
冯肖禹驾驶着他那辆神气十足的丰田·霸道,打开全部的窗子,油门踩到底,风弛电掣般跑在外环路上。
有人说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把地球撬起来。
他说,没有翅膀,我也能飞。他的眼睛为此熠熠生辉。突然,一样东西抓住他的眼球,他猛地踩住刹车,一阵嚓嚓声伴着几下剧烈的抖动,车子停了下来。他缓缓地重新挂档,把车向后倒去,直停到一座大酒店前。
“红袖招”大酒店。
好香艳的名字!他模模糊糊地记得在某部电视剧里,那是一座妓院。
“要最漂亮的小姐!”他简单地吩咐一句后,径直向一间豪华的包房走去。
此时,冯肖禹在一心三用。他一边看菜谱,一边喝茶水,一边等“最漂亮的小姐”的到来。有轻微的脚步声,随着,一个婀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四目相对的刹那,冯肖禹腾地站起身,手中的茶杯当啷落地。
门口的女人也如泥塑般愣在当场。
“是你——”
他们同时脱口而出。
3
“我应该叫你什么名字?”好一会儿后,冯肖禹问。
“江芳恩。”女人不卑不亢地答。她已经完全镇定下来。
“据我所知,你们这行是名字满天飞的,你道省事,连个‘艺名’都没起。”他似笑非笑地说。
“我不需要。”她淡淡地答。
冯肖禹似乎被女人无所谓的态度激怒,他紧握的拳头青筋暴留。
“你为什么在这种地方?”他质问。
“你不也在这种地方!”女人的语气里带着嘲讽和不屑。
“那好!开始你的工作吧!”冯肖禹不怒反笑,他慢慢地坐下去,把头仰靠在沙发上,调整出一个最舒适的坐姿。
女人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在冯肖禹的身边坐下。
“你请喝茶,冯先生。”她倒了一杯茶,礼貌却十分冷淡地递了过去。
“你的声音像刚从冰水混合物里捞出来的,不能再多几分热情吗?”他欠起身,乜视着她说。
“我试试。”
“你不应该只是试试。”他硬梆梆地说,毫无圈转余地。
“我尽力。”女人做出驯服的样子。
冯肖禹接过茶杯,犹豫了一下,把想要说的话就着茶水,喝了下去。他又拿起菜谱,开始点菜。说他在点菜,有些不恰当,他不过按着顺序一路念下去,直到念到不耐烦为止。最后,他要一了箱啤酒。
看着那一箱啤酒,女人的眉头皱起来。她知道冯肖禹酒精过敏,一小厅酒就可以撂倒他,让他烂醉如泥。
4
冯肖禹起开两厅酒。
“酒可是种好东西。日本某位医学院教授说:当人的血液中酒精浓度在0·01%左右时,身体温暖,会有舒畅之感;在0·02%左右时,已经微醉,不过却非常舒服;当达到0·03%左右时,便一切忧愁烟消云散,情绪高扬。这了这种好东西,我们干一杯。”他说完,自顾喝下去。
“你有忧愁?做了全城首富的乘龙快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会有忧愁,像我这样的就别活了。”女人冷笑。
冯肖禹没在意,又起开一厅,喝了个底朝天。
女人紧紧注视着冯肖禹,当她看到因大口吞咽,男人的喉节一上一下地移动时,眼里现出一抹不易觉察的痛苦和温柔。但她没让这种表情泛滥下去,冯肖禹放下空杯时,她的目光恢复为原来的冷漠,外加一缕赞赏。
“我这样的客人还算受人欢迎,对不对?”
女人点点头。
“陪我干一杯!”
女人没有异意。他们相对着一饮而尽。
冯肖禹的脸由赧红到腊黄到惨白,目光却渐渐地温暖起来。
“跟我回家吧,芳恩。”他含混不清地说。
女人表面上没动声色,心里去已经雀跃。跟他回家,取笑一下他那千金小姐老婆的“驯夫有术”,真是不错的消遣!
“我们一起回家。”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拉着女人向外走去。
5
当江芳恩站在冯肖禹家宽敞气派的客厅里,看见冯肖禹的妻子时,不由哈哈大笑。她笑得拍手打掌,前仰后合,直到上气不接下气,笑倒进那套绵软的真皮沙发里。
“冯肖禹,你竟为了她,像甩臭袜子般把我甩了!”她指着冯肖禹的妻子,笑出了眼泪。
冯肖禹也笑。
“她爸有钱,有的是钱。”他走过去,揽住他的妻子,此时如受惊小鹿般的可怜女人。“他们给我房子,给我车,给我总经理的位子。这些东西,有的人一辈子也挣不到手,我却眨眼间全有了。” 他呵呵地笑着说。
“她是个瘸子!”江芳恩大声喊。
“对。很对。”冯肖禹说着,慢慢弯下腰,不顾妻子的挣扎,将她肥大的裤管撸上去。 “芳恩,你好好看看,我每天就是把这条短小,干枯,丑陋的东西压在身下,它简直令人——恶心!”他歇斯底理般残忍地说下去,全不顾妻子满脸的泪水。
江芳恩站起身,一边笑着一边向门口走。
“芳恩,你别走。”冯肖禹追过来。
“留下来?我怎么能和一个瘸女人抢丈夫!好好看住你的房子,车子,位子。”说着,她摔门而去。
6
一个大晴天。太阳火暴地炙烤着大地,让一切生物无处遁形。
冯肖禹眯起眼睛。四肢无力,浑身酸痛让他想起来,昨天,他喝多了。
“美舜!”他叫妻子。口干舌燥,他想喝水。
没有人答。
“美舜!”他免强坐起身,提高声音再叫。
还是没有人答。
他皱起眉头,记忆一点点闪现。当他想到把初恋情人江芳恩带回家里时,打了一个冷战。他爬下床,悄手蹑脚地挨个推开屋门。
没有人。
还剩最后一道房门没有打开。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卫生间的门。
他的妻子寂寞地躺在放满水的浴缸里。浴缸里的水已经被血染得深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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