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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船按：

船某生亦有二十有七年矣，悲守穷庐，蹉跎于市，竟无拍案掷笔之勇，可叹。深夜独坐，作歌抒怀。

检点人间世，平生意多违。守经度湖月，对夜把空杯。不使临安茶，凉如天河水。雕虫难为技，夫子岂何为。

2006元月

001

古诗中有“怨体”，多以妇人语浇丈夫胸中块垒。所谓“哀而不怨”，其表面怨极，往往极力淡化。或左右言他，或旁敲侧击，不一而足。“怨体”有宫怨、青楼怨，有闺怨，有闲妇怨，有春怨等等。大多借以抒情，非真怨其事也。期间多以暗藏指摘，绵里藏针者为上品。《容斋随笔》云：白乐天《长恨歌》、《上阳人歌》，元微之《连昌宫词》，道开元间宫禁事，最为深切矣。

录元微之《行宫》诗：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此诗浅显易懂，决无奇语，既非天然芙蓉也非人为雕工，以平常语入平常诗，以平常诗语平常意，娓娓道之，不动声色；寄沧桑于轻描淡写之间，寓慨世之怀于疏疏数语中，状似飞白。《容斋随笔》以为“语少意足，有无穷意味。”

002

今人为诗，或曰多浮躁之意，有取大雅而和之甚寡者，有取大俗而致下流者。然，其安详风流俊赏之情，古人已咏尽矣。藏书斋于朝野，纳须弥于芥子；登临会意，举杯伤怀，诸般，似不能越前人之万一。

毛泽东《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一举奠定此后数十年文艺主流。然，何谓生活？高适岑参写边塞是生活，杜牧写二十四桥也是生活；杜子美心忧天下是境界，柳相公偎红依翠也是境界。若生活之万千，则诗言也万千矣。新意之为新也，当有非常之才得非常之意写非常之道也。或以今观之，浮躁，何尝不是生活也？

003

狗年新春，辄默念“独在异乡为异客”句登深圳莲花山。诗中有“茱萸”一字，其物少时于乡里所见甚多，如今鲜有矣。《容斋随笔》尽录前人有“茱萸”字者，我窃记其妙者：

杜甫：醉把茱萸仔细看。王维：遍插茱萸少一人。朱放：学他年少插茱萸。王昌龄：茱萸插鬓美宜寿。张谔：茱萸凡作几年新。

近读唐诗易颓然自废，似觉诸般情愫，都被画尽了。

004

我观当今史志文学，皆有为古人讳饰之意。二月河解清帝而成小说，惶惶几十万言，多有溢美之词。小说取巧，某势在先。其结构精巧宏大，文字从容气魄，然主旨有媚世之嫌，我为之不取。因此一举，境界偏下也。唐浩明为近代豪杰立传，用心良苦。我读其〈曾国藩〉、〈杨度〉、〈张之洞〉、〈左宗棠〉诸类，同有讳饰先贤的意思。或谓小说臆造，不当以史观，我意不然。既以史入文，当有所凭依，叙事说书也有高下之分。小说家若无此居高临下之意，便是个文字匠。

005

有红袖知己送〈幽梦影〉一书，得见古人案头山水之趣。前番，知有〈浮生杂记〉一书，已观之矣。〈幽梦影〉以语录体更近〈菜根谈〉，以其文雅蕴籍则近〈浮生杂记〉。无非玩味雕虫，却是风采迷人；无非穷山剩水，却是吉光片羽。今之人，恐无人有此雅致了。

今录〈幽〉书精彩处之一二：

·窗内人与窗纸上作字，吾于窗外观之极佳。

·方外不必戒酒，但需戒俗；红裙不必通文，但需得趣。

·痛可忍而痒不可忍；苦可耐而酸不可耐。

·求忠臣必于孝子，求孝子必于情人。

006

司马窃曹，有九品中正制，由是开两晋南北朝世族大家之先。及隋唐两世，欲就大事如杨、李者，亦具借其势也。我读诗文史志，但语晋之高压，朝野腐烂。以竹林诸贤反衬其余不肖；以《思旧赋》彰其淫威逼人。其实，诸贤后来多有从良者，以山涛为例，终不能做化外之民。打铁之匠不能为，曹家婿竟被司马家逼亲致死。一可见豪强大族势力已成，即便改朝换代也不可得罪肥袍清谈之士；二可见两晋时，政治未必有此般龌龊。按照马克思理论看，人家属于本阶级内部矛盾。由是，历史向来只是“世族”的历史，其他贱民，止如四季之莠草，但见开落而无足观处。此三也。

007

杨氏建隋，颁科举取士制，功莫大焉。自唐以降，上下千年。至清末废科举，兴学堂，举洋务。其维新，有内师孔孟造化，外师西洋技巧的宗旨。至今日，有高考焉。也是换汤不换药，除去诸般幌子，其效力，其主旨，不仅无所改观，竟有不及之势。当今教育，高考牵一发而动全身者也，改来改去，颇有祸国殃民的苗头，不亦忧乎。

008

写诗要写绝唱，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容斋随笔》录唐人绝唱不可和者：

韦应物：今朝君斋冷，忽念山中客。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欲持一樽酒，远慰风雨夕。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刘梦得：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白乐天以为后之诗人，无复措辞。

009

我读好诗，曰有四痒：心痒、手痒、目痒、唇痒。但见之矣，则记之诵之念之矣。陶渊明《问来使》：尔从山中来，早晚发天目。我屋南窗下，今生几丛菊？蔷薇叶已抽，秋兰气当馥。归去来山中，山中酒应熟。王维：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010

少时游于潍河西岸，从者皆未及弱冠，啸呼滩亩林间，不亦乐乎。一日涉水嬉戏，忽有黑脊白腹，状非鱼类者，或有惊呼曰“蛇”，一并少年顿作鸟兽散。奔突家中，心下尚惴惴。母问何故，具不敢以实相告。

011

求学于东北之时，夜由图书馆回来，沿园路并举的路灯已昏黄矣。若适逢冬季雪停，则红桦青枝，蓝天白地。人行其间，梦若漫步安徒生童话。至五月丁香花开，可由松林转小径通幽处，若有雨，松林间滴答清凉水珠，丁香里流淌湿润芬芳。间或有情侣惊起，若飞鸟入林，若松鼠逃逸。

012

那年六月，与诗兄亚东至苇河访友，得见东北深山老林景致。当地诗兄乃一儒商，引我等入山游览，见得十人合抱之枯木，得一老僧独守之山寺。立于山脊呼喊，若有千万人应。有兄曰：若得隐于此，无憾也。我心颇然。遂合影留念。今取出观之，不胜伥然。

013

皓守穷经，未必可悲。只是营营碌碌半生，俗世书事皆无一成，而人未曾倾全力以某时某处，则未免活的浮泛。蜻蜓点水，固然潇洒，末了未免怅然若失。故终生守一穷经，即便不能微言大义，此举本身，差可无憾。

014

若非多情，岂能钟情；若非钟情，岂能痴情；若非痴情，岂能无情；若非无情，岂能忘情。情字非是用来看破的，而是用来呼吸的。想的多的人往往庸人自扰，不妨做那锄田翁，直把时光当畎亩，四季时令有变，悲欢得失有变，而赤子之心不变。

015

太白诗云：山鸟下听事，檐花落酒中。此句源于何逊诗：燕子戏还飞，檐花落枕前。我意何诗佳于太白，但太白不拘于律，是高明处。

016

今读诸县志、洲志，地方年鉴类，莫不有辉煌的一页。又记得曾读《元禾郡县志》、《太平寰宇记》诸类。掩卷之时，未尝不慨叹吾人心中山水，只存于纸间矣。往事往复，风雨苍黄，物是人非。杜氏草堂犹在，檐前旧草不生。想我后生小子，只能于纸间伤怀，可见我传统人文景观已丧失殆尽矣。

017

古人爱物尝有诗心。中医药材有当归、杜仲、黄芪、白术之称，皆色彩斑斓赋予灵性。又读蒲松龄《聊斋》，有“促织”篇，印象殊深。近读太白集，其注甚详，有关蟋蟀者良多，颇可一观古人匠心。

蟋蟀，又名促织、梭鸡、络纬、沙鸡、促机等等。陆机《草木疏》：沙鸡，如蝗而斑色，毛翅数重，或谓之天鸡。六月中飞，而振翅索索做声，幽洲谓之蒲错。

018

《庄子》诸篇，最爱逍遥游。另有一掌故事最爱揣摩：

子贡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霍霍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械如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仰而视之，曰：奈何？子贡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其名曰槔。为圃者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我非不知，羞而不为也。

019

今读太白集，得知“肝肠寸断”语来历。

《世说新语》：桓公入蜀，至三峡中，部伍中有得猿子者，其母缘岸哀号，行百里不去，遂跳上船，至便即绝。破视其腹中，肠皆寸寸断。公闻之大怒，命黜其人。

020

夫子云：苛政猛于虎也。殊不闻，善政亦猛于虎也。

《后汉书》：宋均迁九江太守，郡多虎暴，数为民患，常募设槛弈而犹多伤害。均至，下记县属云：夫虎暴在山，龟蛇在水，各有所托。今为民害，咎在残吏，而劳勤捕张，非忧恤之本也。其务退奸贪，思进良善，可一去槛弈，除削课制。其后传言虎相与东游渡江。

本文已被编辑[西域诗韵]于2006-1-16　11:14:01修改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