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风,吹得天上的星星飘飘忽忽,闪烁一如眨眼。一个年幼无知的少年开始担心:星星,会被风吹得掉下来么?
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何况是一个懵懂少年。后来自然就知道这是一种天气变化的征兆,潮湿的空气随风流动,厚薄不一,给肉眼造成了闪烁的错觉。它预示着明天可能有雨,而星星不会坠落。少年的杞忧自可一笑置之,但无可否认,在历史的天空,确实有不少曾经闪烁的星星,因为风的缘故黯淡了;有不少曾经的辉煌,因为人的原因变成了废墟。而通向这些废墟的,往往是一些荒芜的山路,芭茅蓬杂,藤萝络绎,窄窄的路基早已被山洪冲得沟壑纵横。在苍茫的山峦间,有比穿行在这样一条山路更困难的么?
在儒释道三教中,我们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释道两教的寺观,往往是儒生读书的地方。破庙读书,至少在唐人的诗作中就可以见到了。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寺庙道观,甚至一处自然的山洞,都曾经晃动过古人苦读的身影。
大崖山就是这样一座山,这里既有山洞,又有寄读的寺观。大崖山在嘉鱼县城西南18公里,高铁岭镇与官桥镇交界处,北对峡山,南临郞当湖,西与九陇山对峙,东近梅山。山有三峰,呈鼎立之势。北为主峰大岩,俗称石壁,海拔243米;东南为东峤,西南为西峤,因为后来有阮姓人在此落户,故两峰又合称阮家山,海拔225米。四百多年前,李阜就选择了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山,数年以后,一些思想伴随着山的岚霭,弥漫在林间。
东峤有个山洞名为石室,俗称“仙人洞”,洞高5米,宽7米,长80多米,有前后洞门,洞顶有天窗,洞前有一块坪台。明成化元年(1645),大崖山南麓南花堂李家的李阜,在这里读书讲学,自号“石室先生”;让他两个儿子在西峤大崖观中攻读。
大崖观始建于元至顺(1330-1332)年间,原名“孤云庵”,明洪武元年(1368)改建为“大崖观”。石室先生两个儿子,就是后来被人称为“嘉鱼二李”的李承箕和李承芳。长子承芳字茂卿,号东峤居士,生于明正统十四年(1449),次子承箕,字世卿,号西峤居士,又号大崖居士,时人称李大崖,生于明景泰二年(1451)。兄弟二人在此攻读数年后,于成化二十二年(1486)同时考中举人。承芳于弘治三年(1490)进士,初授大理寺评事,五年升大理寺少卿。而承箕则无意仕进,于中举人那年,在大崖观下侧建了一座书楼——真静所,人称理学书楼。后来,兄弟俩拜当时著名学者陈白沙为师,并以理学闻名于世,时人称之“嘉鱼二李”。
弘治五年(1492),李承箕之子李虔承继父志,在大岩观和真静所读书。嘉靖元年(1522),李虔之子李宝蒙在真静所读书,改建大岩观为紫云观。后来李宝蒙的儿子李憭改真静所为“高明楼”,将紫云观改建为大岩寺,共4栋,依次为戏台和庙堂、武圣祠、佛殿、观音阁和方丈室。寺前有元至顺年间所造的铁桥,桥上有亭,名为铁桥亭,亭旁有李承箕撰书的《铁桥亭碑》。桥下有泉两眼,即牛眼泉、洗耳泉。
至于昔年李阜课子读书的石室,后来被人们发挥可怜的想象力,命名为仙人洞。民国初年,有个外地人在洞中供奉如来、观音等木雕佛像,以石罅中流出的泉水为“佛水”,给人治病,一时远近闻名。1958年,大岩寺朽毁。如今,仅留下铁桥、铁桥亭碑、牛眼泉、洗耳泉以及“仙人洞”、七星洞等,而小桥流水仍在,满山绿树仍在。
山不是高山,峰不是险峰,人却曾经是享誉宇内的名人。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现代社会旅游业发达,舍近求远、壮游天涯,似乎成了一种潮流。身边的山水故事,往往被我们忽略了。于是,“距离产生美”就成了我们缺乏审美眼光的遁词。
中国古代有一个特定词汇——游学,它指的是读书人外出求学的活动,也指旅游者在旅游过程中的求知行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在游学中洞察世事人生,读无字之书,作为一种习俗,它风靡了千年之久。李承箕就是游学的受益者,因为仰慕当时广东新会著名的理学家陈白沙,于弘治元年四月,自带干粮,沿途歌吟,步行到广东拜师求学。
陈白沙,名献章,字公甫,号石斋,又号碧玉老人,因为是新会白沙乡人,所以世称白沙先生。他是明代著名的思想家、教育家、书法家、诗人,被称为“一代大儒”、“岭南一人”。他终生致力于读书、讲学而不出仕,提出以“自然为宗,忘己为大,无欲为主”、“心即理也”等观点为代表的理学学说,创立了哲学领域的“岭南学派”,亦称“江门学派”。他打破了朱熹在学术界的垄断局面,提倡“学贵乎自得”之说,开创王阳明“心学”之先河,从而成为宋明理学史上一个承先启后、转变风气的重要人物。学术界一般认为,明代儒学在程朱理学向阳明心学转换的过程中,白沙学派是起了桥梁作用的。
陈白沙的门人中,李承箕、张诩、湛若水是最重要的三人,李承箕更是白沙心目中的得意门生。他勤奋好学,胸怀洒落,倾心学习和传扬白沙学说,陈白沙对他十分欣赏和器重。黄宗羲《明儒学案:孝廉李大厓先生承箕》,将他列在陈白沙之后,并用大量笔墨记述了他们师生间的莫逆之交。
这种师生关系,堪称古往今来的典范,无疑是令人羡慕、受人称道的。李承箕闻白沙之学而慕其人,敬白沙其人而继其学,“自嘉鱼至新会,涉江浮海,水陆万里,先生往见者四”,这是何等的孺慕之情!陈白沙的教法也很特别,李承箕来后,“白沙与之登临吊古,赋诗染翰,投壶饮酒,凡天地间耳目所闻见,古今上下载籍所存,无所不语。所未语者,此心通塞往来之机,生生化化之妙,欲先生深思而自得之,不可以见闻承当也。”也就是说,他们无所不谈,又有所不谈,谈的是知识,不谈的是方法,是规律,这正是需要“悟”的东西。师生二人分别以后,陈白沙写下了相忆之诗:“去岁逢君笑一回,经年笑口不曾开。山中莫谓无人笑,不是真情懒放怀。”“衡岳千寻云万寻,丹青难写梦中心。人间铁笛无吹处,又向秋风寄此音。”可见师生之间,确乎“真有相视而莫逆者”。
陈白沙为何如此器重李承箕?黄宗羲认为,“盖先生胸怀洒落,白沙之门更无过之。”“其文出入经史,跌宕纵横。”胸怀和文章自是不同凡俗,更重要的是,李承箕得了白沙学问的真髓,“久之而先生有所悟入,归筑钓台于黄公山,读书静坐其中,不复仕进。”关于李承箕的“悟”,地方志也有记载:承箕认为“凡学,以言传,非真传也,其有目击而道存者乎?”陈白沙惊其所悟,叹道:“吾且从子后矣!”
在游学的过程中,李承箕除了拜师,就是交友。明人俞弁的《逸老堂诗话》,记载了李承箕和白沙另一弟子湛若水之间的一则故事:
广东广州府湛公(若水)擢南京祭酒,将之任,其母垂白,随地任所。荐绅赋诗赠行甚众,唯嘉鱼李承箕一首云:“孝道由来儿奉母,得官今日母随儿。八千里路风波险,纵是胡麻也皱眉。”湛公见诗,即草疏奏于朝,求养亲。至八载亲终,然后出仕。承箕可谓能尽友道,若水则能尽子职,两得之。
这桩公案,被当时人传为佳话。陈白沙一生读书讲学,不主张出仕,李承箕是坚守乃师主张的。他这首诗,不能说没有一点讥讽的成分,正是这种诤友式的直率,才使得湛若水幡然悔悟,暂时打消了出仕的念头。陈白沙曾写过一封《复李世卿》的信:“君子以道交者也,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己不遵道,而好与人交,恶在其能交也!”
这封信,可以看出陈白沙对李承箕交友之道的肯定。在只有永恒利益、没有永远朋友的当今社会,这种交友之道,犹如出土文物般弥足珍贵。
少年古庙攻读,壮年外出游学,晚年家居隐逸,“嘉鱼二李”走过的是古来不少读书人走过的同一条路。弘治五年(1492),李承箕卜居嘉鱼港口黄公山南麓,修建了一处简朴的近水楼台。他向陈白沙求字,陈白沙拈起他的“束茅笔”,饱蘸浓墨,欣然题写了“黄公钓台”四个苍劲飘逸的大字。李承箕把它制成匾额,高悬于门楣之上,然后驰书京城,嘱其兄归隐读书。不久,李承芳告病辞官归来,并且带来了当时的侍讲学士王鏊写的一篇《黄公钓台记》:
弘治壬子,嘉鱼李世卿,考室黄公山之阳,广东陈白沙题之曰“黄公钓台”。有诣而问者,曰:“何哉?”世卿曰:“终日钓焉,无所钓也。”伯氏茂卿,方为大理寺副,曰:“盍归乎?吾将钓于黄公之山。”遂解官去。
好个“终日钓焉,无所钓也”!垂钓,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个特殊的符号,也是文学史上的一个经典意象。它的始作俑者是姜太公,他闲坐在渭水之滨,垂下无钩之钓,钓的是那份自信,他终于钓到了君臣遇合的机缘;后来是严子陵,他端坐在富春江边高高的崖岸上,垂下千丈丝线,钓的是那分孤傲,那份淡泊,终于调来了山高水长的风徽;再后来,就是柳宗元,他远离京国,流落江湖,瑟缩在寒江的孤舟上,钓的是一份无法排解的失意和孤寂。
那么,嘉鱼二李的垂钓,又是一种怎样的意蕴呢?垂钓者,似乎历来是隐士的专利。历代的隐士,不外乎这么几种类型:一种是上古高人逸士“不事王侯,高尚其志”的遗绪,一种是受道家“道法自然”的影响,超越世俗的道德和法则,归依自然,纵情山水;一种是受儒家“穷则独善其身”观念的浸染,隐居山林,保持操守,寄托情怀。当然,还有一种是欺世盗名,走中南捷径。
儒家在建立修、齐、治、平的人生坐标的同时,形成了文人士大夫进退的观念。他们认为,若是仕途畅达,则进而兼济天下;若是仕途穷蹙,则退而独善其身。所以,中国有不少隐士,把退隐山林作为栖岩养性、完善道德的一条途径。“终日钓焉,无所钓也”,正是李承箕的夫子自道。他兼受儒道两家的影响,但也同传统的隐者不尽相同。一开始,他就没有打算出仕,更没有经历仕途坎坷,他是把学问求道作为终极目标的,无疑,这是对“学而优则仕”的一种反动。这种只做学问不做官的人生选择,在当时是多么难能可贵,无疑会给当时的士林吹来一股清风。他的学术观点崇尚自然,以忘己为大端,以无欲为至高境界。他一直认真实践自己的主张。除了到广东拜师,就是在黄公钓台读书静坐,和乃兄自相师友、互相唱酬,与客人挥觞剧饮、吟诗作赋。承箕“为文章,剔尘垢,不拘俗套,如山川出云,雷雨交至,倏然而止。”
李承芳走的是一条接近陶渊明的路子。弘治三年(1490)他中了进士,被授官大理寺平事,五年后升大理寺少卿。“性高淡,不善羁束”,“既受官,俭约如儒生时”。他常对人说:“吾得俸钱三十缗,可以南津矣。”原来他做官,也不过是为了谋得“南津”的盘缠,以便追随承箕南下拜师。所以他归隐之后,治理学,力耕播,常与渔民、牧童朝夕相处。有客人过访,也披蓑戴笠与之相见。居家清素俭约,对待朋友诚悫不阿。据说,他诗风奇丽,谈论古今人物异乎常言,务在与世俗之见抗争。斥《朱子注疏》拘缚后学,视为罪人。王鏊这样说他:“卓然自立,不顾流俗,求合于义,不求合于人;求信乎后,不求信乎今。”以讲学、赋诗、耕作为乐,论道以教化为本,虽蔬食屡空也不后悔。
王鏊字济之,号守溪,学者称其为震泽先生。其人博学有识鉴,尚经术,文章议论明畅,使明代弘治、正德间的文风为之一变。他正德元年任户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唐伯虎称其“海内文章第一,朝中宰相无双”,《古文观止选有他的《亲政篇》。有这样的文章巨公为黄公钓台作记,可见二李在当时也绝非凡俗之辈。
李承芳、李承箕共住“黄公钓台”十多年,在弘治十五年和十八年先后去世。李承箕卒后,与武陵人蒋道林同奉祀于武昌府学“周小祠”,位居二程之后;遗著有《大崖集》二十卷、明弘治元年《新会县志》十八卷、弘治十七年《嘉鱼县志》(不存)。李承芳也著有《东峤集》。然而,二李身后,那些出入经史、跌宕纵横的文章,那些清丽晓畅、山川出云般的诗篇,在当地并没有多少人传颂。
或许,世俗的眼光并不看重“嘉鱼二李”。人们习惯于用官位判断一个人的价值。二李一来并非官居高位,二来没有留下高楼大厦,甚至在当时,他们可能就是曲高和寡的人。当他们把一把钓竿交给后人,热切的目光似乎在说:接下来把!而当后人从他们手里接过遗产时,伸开手来,会发现空空如也,原来,后人早已有意无意地丢失了。因为后人接过的,原本就是一些不易把握的东西,如同满天的星光,不堪盈手赠。
我居住在一座仅有三十多年建城历史的小城,这儿附近有一座山,山上曾经有一座香火繁盛的庙,北宋一位状元在此攻读,一度留下了“读书台”等纪念性建筑,以及不少传说。这位状元后来做官做到了参知政事。然而,寺庙终于坍塌了,夷为平地,甚至片瓦不存,一切都交给了风雨,交给了鸟雀,交给了蛇鼠。
面对废墟,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我们很难想象当初的情形,更无法回顾它从辉煌走向黯淡的究竟。但有一点我们可以肯定:没有一种辉煌的消失,完全是因为时间的作用。我曾经查阅过周边几个县市的方志,发现1958年是一个特殊的年份,不少古建筑都在这一年“朽毁”。这很让人纳闷,难道这些建筑也像人一样,“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都约好在这一年朽毁?我思前想后,终于知道,1958年没有地震,没有雷霆,倒是刮过一阵奇异的风,在全民大炼钢铁的热潮中,不少画栋雕梁,都化作了炉中熊熊烈火。
当然,在盈握的星光消失的时候,陨石的踪迹也就变得珍贵起来。广东江门留有白沙祠、碧玉楼、贞节碑坊等很多有关陈白沙的遗迹,其中贞节牌坊且定为“广东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此外还有“钓台故址”、“白沙公园”等纪念建筑物。江门市在注重文物保护的同时,建立了白沙纪念馆,在馆内创办“白沙书画院”;将陈白沙的墨宝制成更多的拓片、编印《陈献章书法集》;把白沙文化和侨乡建筑文化、风土人情结合起来,打造成上规模上档次的文化品牌。
陈白沙的弟子,广州的湛若水也得到了当地政府的高度重视。1999年7月湛若水墓被广州市公布为市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增城市对湛若水墓园进行了新的规划和建设,计划依托湛若水墓,开发建设一座面积达8万平方米的“湛若水公园”,将其与附近的古民居、古村落一起,共同构成增城新的文化旅游项目。当地文物、文化主管部门也正与广州大学等高校的建筑专家合作,对墓葬建筑进行研究,计划恢复墓前原有的拜亭、华表、牌坊等建筑,并新建一座湛若水纪念馆,用于展示湛若水生平事迹与著作等内容。
与老师和同学相比,李承箕身后寂寞多了。也许,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可比性。昔日的钓台,也只剩下明月照水,独自苍凉。眼前的这片废墟,残砖断瓦,杂草丛生,昔日寺观周围的大树被砍的树桩,重新长出的新苗,也已参天荫地了,从而形成一个林间空地,留下一个历史的空洞。除了萧条、孤独、空寂,实在找不倒更恰当的词来形容自己的感受。
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昨夜星辰昨夜风,留给我们的是无尽的思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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