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祖父去世太早,还是祖母记忆有差,亦或是生活的艰辛而没在意,父亲的生日变成了六月初六和初七。这两天都有亲友来为他拜生。后来,父亲将生日定为初七,是依“算命先生”所推。
我对父母的生日没有在意,即使参加工作后的几年,也是如此。每年回家过春节,父母都要问正月十四要不要回家。我知道他们的意思,那天是我的生日。刚返回单位上班,回家又不通班车,加之我对过生日也不怎么在乎,就极少回去。父母总要提前给点钱或鸡蛋什么的,即使成家之后,也都如此。那时我觉得,他们这样做,实在有些多余。
理解父母的心情,是后来读到了一则幽默。幽默说,初去外地的儿子,深夜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在那头兴奋地说:“孩子,今天是你的生日!”儿子生气地问:“你半夜三更将我吵醒,就为这事?”母亲失望地回答:“孩子,18年前的这个时候,你将我吵醒了……”
在意父母的生日,是自己的小孩出生之后。每每看到城中好友或邻居,其小孩生日时,一家老少甚至亲友在“众星拱月”般忙碌,又是蛋糕,又是玩具,又是新衣,甚而现金,还要请玩得好的小朋友来家同乐。于是,也如此为自己的小孩张罗生日。本来小孩的生日准确度达到了时分,但过着过着,一个生日就变成了两个——过了阴历又过阳历——如果生日碰上闰月,则变成了3个。为人之父的我,此时想起了孩子出世时“儿奔生来娘奔死”的艰辛,当然,更多的则是为人父母的喜悦。自然也想起了父母的生日。
母亲的生日在冬月二十四,农活不是很当紧,多可以挤时间进城住上一两天——也只是一两天;父亲的生日在农忙季节,请他进城过生日,总是说“把活路耽搁了”。他忙,我也忙。生日那天是节假日而我又有空的机会微乎其微,何况往返车费超过了礼物。小孩出世之后,开始为他拜寿,所谓拜寿,也多是托人带一瓶几块或10来块钱的酒回家。有亲友传言,父亲请他们喝酒时,特意说,是我为他的生日带回去的,大家就说:这崽崽孝心好。父亲听了更加眉开眼笑。我听后,心里的滋味却难以言表。
将父亲请进城过生日,一直是我的心愿。2000年,我将乔迁新居的日子定在六月初六和初七。父亲初六下午来家,初七刚好是星期六,来贺的至亲好友在餐馆吃了14桌。父亲没有去餐馆吃饭,他说这一天他吃“素”,只好由一亲戚喊去家里吃了顿素面条。父亲中午就赶回家忙挖洋芋薅包谷之类的活路去了。我问母亲,父亲生日这天为什么不沾油荤呢?母亲说,父亲说这天是“母难日”,他吃“素”已有十多年了。每次都要劳其筋骨以怀念祖母。
星期一上班,纪委书记找我谈话,说有人举报我为父亲六十大寿办生日酒,如属实,将被处分。我当时就想,这举报的人也真是,你就说我办房子酒得了,性质都一样,为什么要将我父亲扯上呢?我父亲这一天究竟是满58还是59,我当时确实不清楚。次年初夏为父亲办保险,回家将其身份证取来一看,他还在58周岁中。
转眼到了2003年。
六月初七这天,碰巧是星期日,前两天还是浓云密布雨水不断的天空,也变得云淡风轻阳光普照(此后几日,又是水满山溪)。这么好的“机会”,不回家给父亲拜寿,似乎有些说不过去。于是,托友人找了一辆便车,带上两个小孩,与大妹全家,踏上了回家的路。
赶到家里时,母亲说,父亲一早上山割牛草去了。我脑海中立即闪现出这样的画面——
在等待高中录取通知书的一天清晨,我扛着尖担上山割牛草。到山顶后,依父亲的经验,用镰刀拍拍草丛,吓跑藏蛇,再开始割草。准备回家时,山雨突来,我急忙将草收拢捆好挑着下山。雨越下越大,落在身上如淋浴一般。这倒无所谓,难的是脚下的塑料凉鞋,泥浆灌进里面,越走越滑,脚掌被箍勒得很痛,后来只好将鞋脱掉,赤脚行走。更为难受的,是肩上的草越来越重,腰杆象要爆了一般。每走一段就放下来歇一会,休息的次数越来越多,间距越来越短,时间越来越长,却又舍不得丢弃一部分。挑到岩口时,我实在挑不动了,只好喊从生产队出工回来的父亲去接。他将手中的斗笠交给我后,挑着那挑牛草轻松地下山了。父亲边走边责怪我:“勤人走三朝,懒汉压断腰。”挑到寨边生产队那一排长长的牛圈旁,吃饭后一过枰,有103斤,这是我豇豆般身体体重的1·3倍;使我欣喜的,自然是又可为父母折记2分工分了……
在后来的几十年中,父亲上山割草也如此遇雨,应该说是家常便饭。
在我这位于黔东北铜仁地区西部的山乡,耕田铧土全靠耕牛,喂的牛多,割草的人也多,寻找生长茂密的青草较难,往往要爬上数百米高的山坡,甚至翻过山梁到山后。土地承包到户后,开荒地增多,牛草更难割了,时常星星点点割一大片,才够一挑。虽然去年山坡上的土多退耕还林了,却未长出茂密的野草,我想,父亲今天割这挑草又得费很多时间了。果然,临近11时,父亲才从山上挑了两捆小山似的青草回家。
父亲吃过母亲熬好的窖水稀饭,又去了对门山脚的烤烟田中,打烤烟叶芽,并将叶芽背回来喂猪;叶芽打完后,再给烤烟喷洒一遍农药。我没有去帮父亲干活,表面原因是陪来客在家耍,实则是怕烟叶上的油腻,沾满手掌和衣服,难洗;还有如针灼般的太阳,使人头昏眼花皮肤痛。
太阳从偏东走进天顶,又慢慢地移向西边。坐在家中也觉热浪袭人的我,眼前总是晃动父亲在绿油油的烟叶丛中劳碌的身影:烈日下,汗水从他黝黑的脸庞滴下来,溶进土中;有的则从后颈窝流进了弯曲的脊背,沾在背上的衣服,湿了一大片。粗糙油腻的手掌上,老茧又厚了一层……太阳已近寨后山梁的树梢,父亲还没有回家。母亲说,父亲今天不吃油荤,不必等他了。陪客人吃过饭后,装好母亲为我们准备的大米、洋芋打算回城。一亲戚说:“应该等你父亲回来了再走。”我说:“他怕要天黑了才回家……”
我们乘车经过对门的山脚,父亲背着喷雾器,穿着圆领短袖衫,裤脚绾过膝盖,站在烤烟田边,远远地望着我们从寨子开出的车子。我远远地向他喊了声“我们走了”,想再说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2003·7·16·凌晨香树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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