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出生在一个四世同堂的家中。打记事时起，在一个锅里吃饭的就有十口人。

在我最亲近的人群中，也许因为我是女孩，奶奶与妈妈视我如草芥，叔叔与姑姑忙着自己的事，他们都不曾给过我关爱。在我儿时的记忆中，疼我爱我的只有年岁最长的老奶奶。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记得当时在那个小镇上她是年纪最大的老人，以她八十多岁的高龄活在忙碌的家务活中，除非病了，不曾有过一天的清闲。

奶奶有双大大的眼睛，有一头银亮的长发，把它梳成圆圆的髻挽在脑后，再罩上个黑色的丝网，看上去既干净又清爽。在我幼小的眼里，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的一种发式，每次在她梳理那头长发时，我就站在她的身边欣赏着，有时还来点恶作剧，藏这藏那的，让她一顿好找，然后又偷偷地放回去。她知道了也不责怪，反而拍着她自己的脑门说，看我这记性，明明放在这儿怎么就忘了呢？

而我却为自己的这点“小聪明”躲在一旁发笑。

老奶奶有一双粽子似的小脚，一年四季用长长的布裹得严严实实，走起路来一摇三晃，仿佛随时都有摔倒的可能。然而她走起路来并不比谁慢，也从未见她摔倒过。那饱经风霜的脸上沟壑纵横，盛满了慈祥和温柔。

二

当时农村吃的是大锅饭，年轻力壮的从早到晚挣工分。爷爷是个病壳子不能做事，家中只有老奶奶和奶奶做家务活。老奶奶弯腰驼背的在家中围着锅台转来转去，从早到晚都没空。实在累了乏了，就会伸直腰长叹几口气，说这日子何时才是尽头啊。

那时候我家的房子比较宽敞狭长，中厅有一个采光用的天井。那里放着一架纺车，家里人穿的布衣大多是那纺车上织出来的。在家务活比较轻松的时候，老奶奶那双布满青筋的手总在纺车上吱吱呀呀地摇，它摇着奶奶的心事，摇来家人的温暖，摇去奶奶的春夏秋冬。

我像是她的影子，老在她的后面乐颠颠地跑来跑去，缠着她讲故事，要她买棒棒糖吃。她总是用手摩挲着我的头，乖女，别缠着奶奶，我有好多事要做呢！一边玩去，晚上有空我再讲故事给你听，等奶奶拿布换了钱就给你买糖吃。

奶奶真好，没有人理会我的愿望和要求，只有奶奶会把我的话听进去，只有她的怀抱是我唯一的依靠。喜怒无常的母亲拿我出气时，只有奶奶会用她的身体挡住打来的棍棒。

三

有一次，我问她怎么不见老爷爷，是不是出远门了忘了回家的路，为什么不去找他？

老奶奶叹息着说，你爷爷去了好远好远的地方永远也回不来了，说这话时分明看见她眼里闪烁着泪花。

后来才知道老爷爷已去世二十多年了，我母亲也不曾见他的样子。

可怜的老奶奶在孤独和寂寞中度过了她人生的暮年。

我上小学时已稍稍懂事。放学回来后，便会替奶奶干些家务活，她累了时，我就站在她身后为她捶捶背……

“乖女，你是奶奶的心肝宝贝。我以后去了阴间也会求神保佑你的。”

“奶奶，阴间是什么地方呀？那里好玩吗？”我傻瓜似的问。

“阴间是人死了以后要去的地方，那儿由阎王爷管着呢？”

我一听又惊又急，使劲摇着奶奶的手，“不行，不行，奶奶，我不准您去，那地方多可怕呀！您要是去了，以后妈妈打我谁来帮我呀。”

“好！乖，我不去，我还舍不得你呢，我还要看你长大，看你读书呢。”

四

记得七岁那年的春天，山上的杜鹃花开了。

山上长着许多竹笋，还有鲜嫩的蘑菇。一个星期天，风和日丽，好久不曾出外的奶奶从屋角拿出拐杖，叫我跟她上山采蘑菇去。我高兴得手舞足蹈，赶紧找出小竹篮，牵着奶奶的手朝山上走去。

那是村子后面的一座大山，树木郁郁葱葱，野花竞相开放，布谷鸟声声清脆。

奶奶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牵着我，边走边告诉我周围花草树木的名字。还不时用拐杖扒开松树下面莲蓬似的腐叶，总会有惊喜的收获，那小伞似的蘑菇就躲在松针下面。有时是一两个，有时是层层叠叠的一大堆。奶奶弯腰已感困难，我像只快乐的小鸟吱吱喳喳高兴地嚷着，小心翼翼地捡着蘑菇，惟恐弄碎了。奶奶咧着缺牙的嘴站在一旁，笑咪咪地看着她天真无邪的小孙女。

没过多久，我们就有了一竹篮的收获。我叫奶奶回家去，可奶奶却不说话只管一个劲地朝前走。

山风习习，杜宇声声。那无人的山坳静寂得有些怕人，见奶奶凝重的脸容，我不敢大声说话，只有牵着她的衣襟在后面跟着。

“好久好久没来山上转过啦，你老爷爷的坟好像就在附近吧，我们找找看。”奶奶的一双小脚在山道上急急地走着，我只怕她稍不注意就会摔着。

小时候最令我害怕的就是地上拱出的坟墓，因为那里面住着死人，让我联想到恐怖的鬼魂故事。每次看到它，我就会吓得心惊胆颤，晚上就会做层出不穷的恶梦。我想叫奶奶不要去找了，又怕她生气，只好一声不响地跟在后边。

奶奶在山中转悠了好一阵，在十几座坟中没找着爷爷的。可能是老爷爷坟前没有碑文，也没什么特别的标志，而且清明祭祖时，按当地的风俗女人是不能上山的。奶奶找不着她丈夫的坟只好叹息着往回走。我有一丝庆幸，为自己；也有说不出的难过，为奶奶。回家的路上，胆小的我抢在前面走，怕有鬼魂在后面跟着。

五

那年的初夏，在老家那个高寒山区，天气还比较凉。幼小的我去河边为母亲洗鞋子，不小心滑进了水里，惊慌中呛了几口水，好在水不是很深，挣扎许久终于爬上了岸。浑身湿漉漉的哭着走回家，母亲不但不安慰反而一顿责骂，只有老奶奶把浑身颤抖的我揽在怀里，“乖，不哭，没事的，奶奶帮你把衣服换了，就带你去河边招魂。”

她找来衣服帮我换了，然后带着我出去为我招魂。（老家的一种风俗，谁家小孩子受了惊吓，说是灵魂出了窍，谁家大人就会到外面给他们招魂。在黄昏时分，经常会有老人妇女拉长了声调喊着：×××，回来吧，跟我回家吧。那声音韵味绵长哀婉凄凉。）

奶奶叫我带她到我落水的地方，让我爬着喝了几口水站到一边，她蹲在我落水的地方念着我听不懂的招魂词。在往回走的路上，她拖着长长的声调，喊着我的名字回家。当时的情景一直鲜活在我的记忆深处，那是我童年时感觉到的唯一的爱啊，怎不叫我铭感在心！

六

奶奶睡在一间阴暗的斗室里，没有窗子当然也没有阳光。我很少迈进去。

我八岁那年，母亲从那个大家庭里分离出来另起炉灶，与奶奶家隔得远了。作为长女，我肩上劳作的担子不是现在的孩子所能想象的。那时候，计划生育没现在那么紧，母亲还在抢抓机遇生孩子，我既要带弟弟妹妹，又要做家务，还得为做裁缝的母亲锁扣眼。忙得一天到晚都没空。到奶奶身边的时间少了，当母亲拿着竹棍追打我的时候，我还会逃到奶奶家寻求庇护。

奶奶病在床上数月后，在一个无星无月的深夜，一个人悄悄地走了，去到她向往已久的世界与爷爷相会去了，大家都还睡着。不知为什么她会走得那么急那么快等不到天亮，身边没有一个亲人……

尤其是她最疼爱的孙女不在身边，连一句话也来不及说。在她生前我没能照顾她一天，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遗憾和愧疚，也是我的胆小与无奈。

葬礼上，我哭得比谁都伤心，这世上唯一疼我爱我的人走了，今后谁还会张开双臂来护佑我？

别后经年，我只有在梦中才能再见奶奶的慈颜，只有在每个泪雨纷飞的清明遥寄我的哀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