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咱们矿车上看书——跑着瞧,不,飞机上看书——飞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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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定像平常一样按时来到为搞工业试验而临时搭建的小房子,拿了保健本去开保健餐票(这在工厂里通称“挂保健”)。走近保健食堂的时候,听到两个工人在议论:厂长昨天夜里出差回来,准备到家时出车祸死了。
厂长死了?李定呆了一呆,不禁站住了。
厂长刘杰担任厂长已经十六年,在金山选矿厂可谓德高望重,年纪也五十六了,按照“四化”的标准,早已过了提拔的年龄,在一般人的眼里,他的身体还很好,是干着厂长到退休,退休后还可以活二三十年的人。老厂长属正处级,长期当领导,家庭经济状况不错,晚年可以进城定居,晚景相当令人羡慕的。谁料得到,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个好好的人,说死就死了呢?
平心而论,李定对厂长刘杰毫无感情,他生与死,就像一个没有来往的普通职工生与死一样,跟他李定没有丝毫瓜葛。尽管刘杰是他的老前辈,是他的领导,还是他的校友,但是,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过刘杰当他是校友。来到金山选矿厂工作已经五年,刘杰的面他见的也不外十几次,刘杰从来没有和他讲过一句话,从来没有过问过他的任何事情。他也从来没有去找刘杰办过任何事。在他的心目中,刘杰只是跟中央总书记江泽民一样,天高地远,难以和自己扯得上丝毫关系。
也许是受儒家思想和历史人物根深蒂固的影响,李定向来认为,领导必须用人,必须主动手下属搞好关系,怀柔笼络人,而作为下属,则只需学好本领,在领导需要时,随时出谋献策,解决问题就可以了,没有必要主动去找领导。姜太公是文王在渭水边访来的,诸葛亮是刘皇叔三顾茅庐请出的,刘伯温人等虽然是自投明主,但朱元璋等人待他们却十分礼遇。自己虽然不敢自比姜、诸这类国家级贤才,但自比金山选矿厂的管仲、乐毅,自己还是有这个自信的。当今社会,一个厂就相当一个小国家,发展治理自己的厂,不依靠自己的人才,难道想依靠江泽民、李鹏来不成?
尽管厂里面有几十名技术干部,李定却不怎么把他们放在眼里。由于自小家里很穷,很少有书看,一当他在一个父亲当老师的同学家看到那套《三国演义》时,就爱不释手,一连看了几遍。他对诸葛亮的智谋佩服得五体投地,又为其鞠躬尽瘁,忠心为国的精神所感动,从此暗暗以之为楷模,博览群书,严格自律,希望长大后有报效祖国的一天。后来又看了《水浒传》等一些英雄侠义小说,对个人英雄主义侠义行为又十分倾慕,《霍元甲》一放,武侠小说一登场,就立刻着了迷,满怀热血报国仗剑行天下之心,考大学报志愿时,一心想周游天下,当时还没有旅游专业,便以为选择“选矿”就可以游遍天下选取矿石以资军用——他对“矿”的概念,当时仅仅局限于“铸剑,制造武器”,是“军政之需”——他的平时成绩在年级间虽属上游,但他属于爱看课外书,不喜交际,不“活跃”的那类人,班主任也不太重视,加上当时学校都片面注重升学率,只要考上,管它什么学校什么专业,所以他的第一志愿填了“选矿工程”,班主任既不解释也不劝说,他的父母又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对这些更是一窍不通,儿子能考上大学,成为国家的人,已是祖坟冒青烟,不知修了多少世的阴功了,所以他第一批就被一所全国重点矿冶学院录取,入了学才明白自己天真、无知。
当时的李定还是一介热血青年,没有任何社会经验,心想英雄何问出身低,大学不过是打个基础,关键还是在社会上的发挥。大学四年,他还是保持中学的一贯作风,修身为主,但全部功课还属上游。毕业分配了,当时的原则基本上是从何处来还回何处去,李定既不知天高地厚,又不识得厉害,只知道自己是国家的人,应该到国家最需要的地方去,报效祖国报效社会,丝毫没有考虑到分配地点很可能就决定了自己的一生,没有丝毫活动,没有找系领导讲一句话,完全服从国家分配,听从学校的安排,所以直接就来到了神秘莫测,人们谈虎色变而民间却又传为黄金宝地的金山矿,来到了金山选矿厂。
到了金山选矿厂李定才明白自己简直比考大学还要幼稚、天真,懂得自己的一厢情愿和对复杂的社会现实的懵懂无知。中国地方太大,各地意识形态差别悬殊,你以为在某个地方已经习以为常,走在时代前沿的东西,在另一个地方却可能被目为天方夜谭。不错,中国共[chan*]党有着最健全的各级组织,任何一个行政村,任何一个国家工厂,只要有几个党员,都无一例外地设有党委或党支部,中央政策有点风吹草动,不用几天就会刮到最基层的党委或党支部,但在对待和执行中央政策的行为和态度上,那就千差万别了,有的可能咫尺天涯,有的根本就截然相反。改革开放已经推行多年,“改革开放”这个词早已根植在每个领导职工的脑海,但改革开放该怎么做,改到什么程度,放到什么程度,又有谁说得清楚?不是让“摸着石头过河”吗?那就你摸你的,我摸我的吧,你可能已经过了河,我可能还没到河中间,或者连河都还未曾下,那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无非是你走得快一点而已。你有你的河,我有我的河,你的河和我的河又不同,或者你河里的石头好找,我河里的石头难找,甚至连石头都没有,我怎么摸呢?金山选矿厂就属于还没摸到河里的石头的那种类型,但河水已经湿脚了。
金山选矿厂是六十年代建的厂,厂里中层以上的领导绝大部分都是建厂初期进厂的精英工人、劳模,只有为数极少的几位是技术型领导,厂长和总工程师都是六十年代的大学生,他们是同班同学,也就都是李定的老校友,当年一起来到金山选矿厂参加设计建厂,总工程师姓白,叫白子金,当领导的资格比厂长刘杰还老些,他们二人十几年来可以说一直控制着金山选矿厂的一切。这十几年大批的技术干部分到金山选矿厂,李定的校友也多了七八个,比李定早来一点的也有三个,但都还没有粘上中层领导的边,这使得他们这帮小校友相聚时一直忿忿不平,都在怪两个老家伙没有人情,没照顾校友。李定嘴里不说什么,心下却不以为然:凭你们这伙一天只懂得瞎扯闲聊,谈女人,打牌喝酒,搓麻将赌钱的阿混也配当领导!但他心里确实也在怪这两人没有赏识自己。
这两年李定已经心灰意冷。初到金山选矿厂时,李定还有些意气风发,抱着李太白春风得意的梦想:“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南风一扫胡尘净,西入长安到日边。”满心想在厂里各级领导面前高谈阔论一番,一鸣惊人,留下自己知识渊博、雄才大略而又愿意为国家为社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国家有用人才的高大形象,为自己日后能够充分发挥聪明才智,博得领导赏识打下基础,谁料到一到厂里就被安排到生产车间跟班实习一年,泥里来沙里去,从来没有参加过一次有领导参加,自己有机会发言的会议。其实大学生也未必需要跟班实习一年,有些中专生也就跟了几个月就回车间技术组了。李定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自然明白其中的奥妙,但以他长期积淀的对领导和下属的关系的认识,自命不凡和自命清高的个性,无论如何也做不来摧眉折腰讨好领导的行径。车间领导都是劳模式的老黄牛人物,一辈子兢兢业业,埋头苦干,自然也要求职工和技术干部像他们一样兢兢业业,埋头苦干,看不得只爱动脑动口不爱动手的下属,李定对他们未免就看不惯,觉得他们不是现代领导的形象,私下里不免就有些说法,这些说法传到车间领导的耳里,李定就铁板钉钉地被定格为“自命不凡,目无尊长,游手好闲,夸夸其谈”的另类分子,这种工作态度不端正的“臭老九”是必须继续深入持久地进行劳动改造的,于是他的班便被一直跟了下去,跟满了两年半。这两年半是李定非常苦闷的两年半,但两年半的第一线打滚,却使他对全厂的工艺流程有了非常深刻的认识,缺点优点了然于胸。到金山选矿厂的第三年春天,他终于结束了三班倒生涯,回到了车间技术组,也第一次参加了总工程师白子金主持的选矿生产技术研讨会,会上他有些模糊地表述了一些几年后才雷厉风行地推行的关于流程工艺改造的观点,指出了生产管理上的一些误区,但当时没有得到任何人的赞同,相反还惹起了总工程师白子金和来协助攻关的研究院的几位老前辈的不快和反驳,他想争辩,旁边的人止住了他。散会后,年近五十的车间主任马玉山当着车间一大帮骨干的面冲他狠狠地说:“想显示高明,等你当了厂长再说吧!”李定愣住了:都九十年代了,一个技术干部,开技术会议,连发表自己的看法都不行?他感到愤懑,感到屈辱,他想分辩,他想诉说,但一时却什么也说不出!人们都走开了,只有他一个人还呆在原地不动,没有一个人劝慰他一句,没有一个人对他表示丝毫的同情。当晚,他写了第一封应聘信。但石沉大海。随后,他又陆续发了十几封,但都没有回音。李定想自己引经据典,信写得文采并茂,难道就没有一个识货的人?或者是不相信一纸空文,非得当面“口逞雄辩悬天河”不成?当时下海经商之风正盛,李定就想亲自到大张旗鼓“诚招英才”的公司企业跑一趟。就在他准备出发的那两天,一封家信改变了他的决定:老弟李坚考上大学了,小妹也考上县高中了。家里的意思,老弟去学校要准备几百块钱,以后在学校每个月大约要一百块钱,老弟的事,你当哥的包了,小妹的事,家里包了。李定当时的收入大约是每月一百五,老弟读高中时支持了不少,所剩积蓄也就是几百块钱,便一股脑儿地全寄了回去。为了老弟的学业,李定不敢轻举妄动了,而他也逐渐明白:是自己的文凭在作怪!在这个文凭几乎决定一切的时代,不对口的文凭简直是一张废纸,如同没有文凭一样(当然有各种各样的硬关系的又当别论)!而没有文凭,招聘的人连看都不会看一眼!“选矿工程”的文凭,进不了城市设计研究院,就只能在矿山起作用。而在金山选矿厂,自己的文凭在那些大老粗领导眼里,照样是废纸一张!李定这才刻骨铭心地明白自己高考填志愿时的无知和毕业分配时的掉以轻心错得有多么厉害,简直错到了十八层地狱里!就这样李定更孤单沉寂了,但他没有自暴自弃,他仍是大量看书,下班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他恪守着这一儒家缄言。
当时金山选矿厂有一股风气,就是喜欢组织机关后勤人员和技术干部进车间拣废铁,铲矿搞卫生,美其名为“支援生产”。因为有了这一举措,操作工们就有意让矿砂矿浆跑冒滴漏,故意不搞卫生,说干部老爷们在办公室太舒服了,要让他们辛苦辛苦,尝尝体力劳动的滋味。李定对此极为反感,认为这是职责不分,管理不到位,从不愿参加。车间领导虽然有气,却也拿他无可奈何。后来外来研究院的老前辈们搞技术项目攻关,需要打下手的,车间就把他塞了过去。攻关组自由些,反正都是老前辈们操心,轮不到自己用心,自己不过是帮助跑跑腿,打打下手,余暇时还可以看书学习,老前辈们也不好管他,加上老前辈们不时回家,剩下李定一个人,就更自由了。李定就这样自得其乐,消遥自在地平静了两年。
这时候刚过中秋,老前辈们回去过节还没回来,李定这几天正好在小房子里独自研读《资治通鉴精华》。厂长居然突然出车祸死了,李定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从道义上讲,刘杰是自己的前辈,是自己的领导,还是自己的校友,自己无论如何应该去送送葬,但从个人感情上讲,自己对刘杰实在没有半点好感,相反还有一些怨恨。刘杰之死,自己丝毫没有悲哀感,带着这种心情去送葬,还对不起死者呢!李定这么想着便打定了主意:去个屁!谁叫你从来没对我好过呢?横死活该!
李定便去挂保健,负责挂保健的大姐也姓李,见他来挂保健诧异道:“你还挂保健?全厂的干部老爷都捧卵泡表现去了,你不去捧捧?”李定暗暗吃了一惊,大声道:“我会去捧吗?你当我是什么人?你见我什么时候给过当官的好脸色?”姓李的大姐翻眼看了看他,点头道:“看来我们李家还有些有骨气的,我也懂得你--不过话说回来,有时候需要捧的还是要去捧捧,总不捧一辈子都会吃亏……我们家老韦就是这样,不会捧,累死累活二十年,连个班长都混不上……”
回到小房子,李定沉思了一下,觉得还是应该去看看,好歹自己还受过高等教育,是个大学生,又曾暗暗以诸葛亮为楷模(现在李定已经觉得那种想法十分幼稚可笑了),不能显得太没有度量。周瑜多次想害诸葛亮,诸葛亮都没计较,周瑜死诸葛亮还去吊丧呢,你还不算害过我,虽然不用我相当浪费了我的青春,可以算你不仁,但我却不能无义,平时你还算清正,没听人传言你有什么恶习,你还算是因公殉职,就冲着这一点,吊唁吊唁你,也无不可。
李定这时候当然没有想到,这一去,竟给自己的人生带来了戏剧性的变化,他的青春热血,他的人性变异,他的浮与沉,爱与恨,苦与乐,全起源于这一念之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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