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约
1
深秋的午后。
太阳躲在厚厚的云层后面,透出的光辉阴暗清冷。西风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的枯叶,说不出的“戚戚惨惨凄凄”。八匹快马从远处飞奔而来,惊得一群老鸦从树梢掠起,不祥的呱噪声传出很远,很远。马已跑得极快,马背上的黑衣人却仍不满意,弓着身子站在马镫上,手中的皮鞭不停地狠狠抽在马屁股上。
转眼来到拐弯处。路两边树木浓密,当他们发现前边有一人一驴在路中间晃悠时,一声惊呼,勒紧缰绳。那一人一驴好像给吓傻了,一时反应不过来,仍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黑衣人顾不上和他纠缠,往边上一带,胡乱向身后甩出几鞭,绝尘而去。
牵驴的主儿头戴瓜皮小帽,身着灰布长衫,面皮焦黄,两腮少肉,留着两撇狗油胡,看样子十有八九是个四处“打秋风”的“穷酸”。
“穷酸”见人已跑远,胆子大起来,跳起脚破口大骂。
“急着上阎王爷那报到啊!”
强将手下无弱兵。
驴子也来了精神,避开风头,张着大嘴叫起来。
2
掌灯时分。
万马庄内。
庄主马大陆端起茶杯,刚送到嘴边,一个家丁跌跌撞撞地跑进来。
“老、老、老爷,又来了!又来了!”他口齿不清,脚下绊蒜,把一封信递到马庄主面前。马大陆面无血色,强自镇定,把茶杯放到桌子上。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颤抖着打开信。只一眼,他的脸已经惨白如纸。
一个月前,马庄主收到第一封信,之后的每天掌灯时分,他都会收到一封信。相同的信封,相同的信纸,相同的字体,相同的内容。
“明晚子时,取尔狗命!”
从那天起,死亡气息便笼罩在马府上空。马大陆不惜重金遍请四方好汉,来看家护院。
今晚信的内容略有不同。虽然还是八个字,却因一字之差,而透出更多的邪恶和恐怖。
信上写着:“今晚子时,取尔狗命!”
马大陆慢慢闭眼睛。
来了。
终于来了。
3
不眠之夜。
马府院墙外每隔两米,便挂着一个气死风灯,室内都点着小孩儿手臂般粗的牛油大蜡,整个府第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家丁各个短衣襟,小打扮,手持钢刀,来回巡逻。请来的各路高手清一色黑衣黑裤,或埋伏在角落里,或站在马庄主周围,屏气凝神,只等神秘人自投罗网。
马大陆如坐针毡。他一会儿端起茶杯,一会儿又放下,茶早就凉了,却一口没动。他有一种预感,既使马府真能布置得铁桶般,飞不进一个苍蝇,他也会命丧今晚,在劫难逃。
远处传来“三更”的梆子响。
马大陆手中的茶杯当啷落地。
一个灰衣人从天而降,飘落在马大陆的面前。
同时,华府内外的灯全灭了。无尽的黑暗淹没过来。一声惨叫从嘈杂声中凌空而起,然后,是死一般的沉寂。
4
“花花!花花!”随着清脆悦耳的叫声,一个红衣少女提盏灯笼,步履轻盈地走进来。屋子里重新有了光亮。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目光中充满迷惑和戒意。
庄主马大陆一动没动。死人是不会动的。他的胸口正插着一把匕首,鲜红的血液快速的涌出来,源源不断。
“是你!”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黑衣人纷纷围过来,把女子困在当中。
“我是来找花花的,没功夫和你们闲扯!”女子无辜地撇了下嘴,做势要走。
花花多半是只猫。
屋子里没有猫,半只猫都没有。
既使有猫,猫也不会用匕首杀人。
黑衣人的目光现出杀气,齐齐向前逼进一步。
红衣少女笑了。
“花花就是他!”她诡秘地说。
黑衣人顺着女子的目光看过去。
灰衣人雕像般一动没动。与马庄主的区别是:他还活着。
5
花花?
一个面目丑陋、粗鄙不堪、年纪一大把的臭男人叫这么娇滴滴的名字,既矫情,又滑稽,没见过更倒人胃口,败人雅兴的事了。如果不是当场死了人,如果不是他偏偏有杀人嫌疑,黑衣的江湖豪客们真想大笑三声,再往他那张丑脸上吐几口唾沫。
“人不是我杀的。”灰衣人开口了,不咸不淡地辩解。
笑话!
黑衣人也不搭话,手起刀落。
刀落空了。不见灰衣人怎么动作,他却已经站在黑衣人的背后,悠闲地捻着唇上的两撇小胡子,皮笑肉不笑。
红衣少女跑过来。
“别误会!别误会!我说他叫花花,我可没说他杀了人!”说话时,她的一双水汪汪的眼珠子滴溜乱转,没有眼眶挡着,早掉地上了。“我找他,因为上个月他把我的大儿子活埋了,半个月前又把我的小儿子烤着吃了,前两天……”少女说着,泫然欲泣。
呸!有这么凶残成性的家伙,“杀人犯”轮不到别人做。
黑衣人又张开“刀罗剑网”。
“人是马大陆杀的,找他才是正经。”灰衣人说。
马大陆杀马大陆?胡说八道。极短暂的平静后,一阵“刀风剑雨”。
红衣少女又说话了。
“我的大儿子呢,是只猪,不过它上个月得了瘟疫,不消尸灭迹,传染给别的猪或者人麻烦可就大了。我的小儿子却是一只聪明绝顶、风流倜傥、忠义无双、人见我爱的大公鸡哟!”她笑嘻嘻地一边说,一边走到死人身前,调皮地揪他的胡子,捏他的鼻子,揉他的下巴。
一天当中最奇怪的事发生了。
死人的脸变了。
变成一张绝对不是马大陆的脸。
6
一张女人的脸。
细而疏的眉毛,尖尖的鼻子,薄薄的紧闭着的嘴唇已经失去了血色,唇角的一颗美人痣呆愣愣地钉在那儿,因为没有了往日的动感,而像一只死蚊子。最明显的是,她耳朵上的两个耳孔,由于长年累月戴着饰物,坠出的洞很大。
“还是个美人呢!”红衣少女惋惜地说。
是的。
她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
或者她活着时也还算是个美人。
只是,她老了。死了。
黑衣人面面相觑。
她是谁?
7
“是她!?”灰衣人一惊。
“她是谁呀?”红衣少女皱着眉问。
“她叫林若鸿,因为长的漂亮,轻功了得,人送外号天外飞仙。”灰衣人低下头,若有所思。
“天外飞仙?少唬人了!”红衣少女来到灰衣人面前。“二十年前她就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那时候恐怕老兄还穿开裆裤呢,你怎么能肯定就是她?”她歪着头,挑衅。
灰衣人呵呵地笑。
“如果我穿开裆裤,那你岂不是还在你娘的肚子里,又怎么知道她不是天外飞仙?小丫头,我可没得罪过你,你为什么故意处处找我麻烦?”
红衣少女听了,气得又是跺脚,又是瞪眼睛,嘴里连珠炮似地嚷起来。
“谁说你没有得罪我!你躲着我就是得罪我!你个死花子!臭花子!烂花子!”说着,她伸手抓向灰衣人的脸。灰衣人轻飘飘地向后掠去。她抓空了。
“别闹了,朱儿!”灰衣人呵斥。
被称作“朱儿”的女孩子吐了一下舌头,没再纠缠下去。
他们竟是一伙的。
“你们到底是干什么的?马庄主在哪儿?这个女人为什么要替他死?”黑衣人越来越糊涂,不耐烦地问。
“我们是干什么的不重要,关键是得先找到马大陆。”灰衣人说着,向门外走去。
8
后院。
马夫人的卧房。
灯光昏暗,帘幔低垂,马夫人神情漠然,端坐在桌子旁。
黑衣人有些明白了,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知道马大陆的下落,那这个人十之八九是他最亲近的人,也就是他的老婆。他们静静地站着,目光一致看向灰衣人,等着他向马夫人开口询问。
灰衣人背着双手踱到窗前。
“一个月前,有人飞鸽传书给我,说《葵花宝典》再现江湖,弄不好又将是一场武林浩劫。我外出办事,回来看到信时已是二十天后。寄信人是马夫人,并附‘绝笔’二字。”他说着慢慢转过身,目光箭一般射向妇人。
马夫人低眉敛目,如老僧入定。
“马夫人深笃佛教,绝不会说谎,所以她既称“绝笔”,就绝不会再活在人世。并且二十五天前,凤凰山左坡的一座无名新坟被盗,墓主即是马夫人。”
黑衣人不由张大嘴巴。马夫人不就坐在眼前?
妇人缓缓抬起头。
“证据?”她问。
“死者的左手长有六根手指。”
妇人惊讶地睁大眼睛。
“你还知道些什么?”
“马夫人即林若鹄,擅长用药,人称千指观音,是天外飞仙林若鸿的同胞妹妹。”
妇人哈哈大笑。
“你知道的真不少,不过你说马夫人死了,那我又是谁呢?”
黑衣人连连点头。他们好奇得耳朵都长了。
灰衣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自顾自地讲起故事。
9
二十年前。
江南大侠林守元家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热闹非凡。
大小姐林若鸿头戴凤冠,身披嫁衣,两颊绯红,一脸幸福。她静静地坐在床上,不时掀起盖头的一角,向外张望。一会儿,随着嘀嘀嗒嗒的鼓乐声,她的如意郎君就会带着八抬大轿,把她接过家门。
可是,从早上等到中午,从中午等到日落,林大小姐的未婚夫婿却始终不见踪影。
从那天起,江湖上消失了三个人,天外飞仙林若鸿,千指观音林若鹄,一剑追魂方铁。原来当天,一剑追魂领着小姨子千指观音称奔,隐姓埋名躲了起来,准新娘天外飞仙又羞又怒,离家出走。
10
讲述声戛然而止。
屋子里静静的,只有呼吸声。
有人轻轻地鼓掌,是马夫人。
“你讲的很好,可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她问。
灰衣人清了清嗓子,掸了掸衣襟,吊足了别人的胃口。
“因为你就是当年的落跑新郎方铁,也是现在的万马庄庄主马大陆。一个月前,天外飞仙林若鸿带着武林秘籍《葵花宝典》找到你们夫妇,赶巧马夫人病重,不过临辞世前她帮了你一个大忙,用迷*迷失了姐姐的心性,让她一切听你摆布。你偷偷地把夫人埋了,又因为‘欲练邪功,挥刀自宫’,变得不男不女,只好扮成她的模样。正巧有仇家前来寻仇,你便让林若鸿做了你的替死鬼,这样,马大陆不但能名正言顺地消失,还能名正言顺地活下来。”
“谁信你的一面之辞?”话音未落,只见马夫人,不,应该叫马大陆,一抬手,一把匕首带着劲风从袖口激射而出,直奔灰衣人的面门。
灰衣人上身一晃,躲了过去。
马大陆一愣。天下竟有躲过他的暗算之人。
“你是谁?”他厉声问。
灰衣人慢条斯理地从腰间抽出一把扇子,打开。一柄描金折扇,扇面上绘着百花争艳。他又低下头,缓缓从脸上摘下一张人皮面具。
那些人包括马大陆在内,都张大了嘴巴,却又哑口无言。
一张无与伦比英俊的脸。
花无心。
11
“聪明绝顶少年郎,武功盖世嫌轻狂。扇底谈笑周郎让,花无心事月怜光。难怪短短一年间你能在江湖上声名鹊起,无人不知,果然名不虚传。”马大陆说话时,一脸的高深莫测。
花无心微微一笑。
马大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虽然你聪吸绝顶,但是有一件事你还是推测错了,林若鸿并没有迷失心性,她是心甘情愿替我死的。”说完,他大笑起来,笑得浑身乱颤,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都流下来。
“是不是《葵花宝典》的下落?”朱儿好奇地问。
马大陆没有回答。一股紫黑色的浓血正从他的嘴角流下来,茶里有毒。
12
晨曦微露。
迎着朝阳走来两个人,花无心和朱儿。
“花大哥,林若鸿能为一个抛弃她的人去死,她是不是很可爱?”朱儿泪眼朦胧地问。
“她很傻。”花无心一脸疲惫地说。
“是吗?我知道你很花心,可是,如果你像马大陆,我——我也会像林若鸿一样的傻。”朱儿望着花无心,痴痴地说。
“不会的。”花无心说着,伸手摘下瓜皮小帽,一头黑亮的秀发散落下来,迎风飞舞,她竟是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
朱儿像木头一样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真的傻了。
“是我送来的死亡之约,因为——”花无心的眼里溢出泪水。“我是林若鸿的私生女。”她小小声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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