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又到了周末,丈夫儿子都乐于睡懒觉。我也想睡却偏偏睡不着,七点钟准时起床。睡懒觉怕是五六年前遥远的事儿了。
打开衣柜,面对着一柜子花花绿绿的衣服发呆:该穿哪一件好呢?唉,女人的衣柜里永远少一件衣服!丈夫最痛恨我每天早上对着衣柜发呆,时常对着我大吼:你不会昨天晚上准备好今天早上要穿的衣服?我若凡事都按提前设计好的程序行事,我还是女人吗?女人,意味着不按常理出牌。这个道理与我家的电脑工程师是讲不通的。
挑衣服前,我总要先问过自己的心:今天开心吗?开心则可穿套黑色或深色的,款式不限;不开心则一定要穿套明亮、舒适的,以免情绪进一步恶化。今天心情不好也不坏,我挑了一套浅紫的休闲装,随手扎个马尾辫,拎上手机、钥匙,穿一双深紫细跟凉鞋便出门了。不要以为我去哪儿赴约,我不过是准备去菜场买菜。我喜欢周末把冰箱塞满,平常让丈夫下班回家时去超市随道买点新鲜蔬菜,轻轻松松混一周。
路上人稀车少,空气微凉,旭阳初升,心情突然出奇地好。车刚到菜场门口还没停稳,守车位的女人便已一路小跑地跑过来,殷勤地帮我开车门。点个头回应她一脸的堆笑。很多人不愿停车交费,霸道地停在路边。我为着她那张在太阳暴晒下酱色的脸,始终不忍,一直帮衬着她。她人很好,几年来,一直小心地帮我提菜,与我搭话。我努力克服以一二次碰面或外在决定爱憎的毛病。
菜场大门左侧有一个凉茶铺,主人是一个高个、浓眉、和善的典型的南方小伙儿。远远地见了我,便咧开嘴笑:今天真漂亮。这话我听了几年,总也听不腻。或许没有哪个女人不喜欢听这句客套话的。我多半会停下来喝杯凉茶,喝什么随他。有时间,闲扯几句,多半是我的儿子或我家的小保姆。因为有一段时间儿子告诉我小保姆成天带他去菜市喝凉茶,我心里偷着乐:他多半是看上我家的小保姆了。他不捅破我只能装糊涂。
离了凉茶铺的小伙儿,我蹬着细高跟鞋扭进清晨喧闹的菜市。我一直坚持穿着漂亮的鞋子逛菜市。有朋友见了惊呼:你也太夸张了吧,穿着几百元的鞋子上菜场?我笑而不答。我以为,女人的性感应在足下,在那一双双纤巧亮丽的鞋上。我在家都不肯穿吊带衫作性感状,我总可以穿一双有个性的鞋吧。张爱玲说:女人的确是小性儿,娇情,作伪,眼光如豆,狐媚子。我不知自己这一嗜好是不是女人作伪、狐媚子心态在作祟。我只知买菜是件烦心的体力活,低下头选购时,看到自己漂亮的鞋子多少可以带来美的享受而淡忘周遭的庸俗。
时候不早了,我必须动作快点,一会儿儿子起床找不到我又该哭闹了。
我径直往菜场深处走去。路过卖鸡蛋处,寻到那个最漂亮的鸡蛋妹跟前,丢下十元钱笑一笑继续往前走。鸡蛋妹知道我要买什么,回头只管找她取。鸡蛋妹是我自己在心里给人起的浑名。其实她长得蛮好看,有着南方女子的温婉,也没有半分电视版鸡蛋妹那样的爆炸头和满脸傻笑,是我愣在心里把二者扯在一块,自个儿在心里幽默一回。她的丈夫偶尔也来帮她看摊,大热天的光着膀子,远远地就看到脖子上那根狗链似的金链子,烤得我喘不过气儿。我一直想问她为何嫁了这么个粗人?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我若真去向她打探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我岂不比她夫君还俗上几倍?罢了,婚姻是一双鞋,合不合脚只有穿的人才懂!
赶到卖活鸡的摊点,对那个壮实的农妇仍是丢下一句话:一只土鸡,一只水鸭。接着走人,她自会帮我挑好,秤好、整好,装好只等我来交钱取货。我是她们的老主顾,她们的诚恳,让我从不计较价钱与斤两,而她们也从没有糊弄过我。我想:人与人之间需要这种信任!
买猪肉、牛肉可没这般省心。有几个摊位常短斤少两,有的常找假钞。我每次都转来转去拿不定主意。我不是在看肉的好坏,我在看人,在找合眼缘或是顺眼的人。猪肉摊有个少妇每次都嗲声嗲气地叫:靓女,买点肉嘛。我都蹙眉走开。无它,只因她火红的、爆炸式的头发,脸上厚厚的粉,猩红的大嘴,裹棕子般的着装。其实她才真的像极了那蓝心媚演的鸡蛋妹。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一个合我眼缘的朴素、稳重的女孩子,二十出头,看上去很清爽。正在偷闲看书。我一下子喜欢上她,一口气儿买了一周都吃不完的瘦肉,排骨,猪肝,猪腰。她笑问:阿姨,你家人很多吗?我答曰:不多,三口人加一个保姆而已。女孩子一听急了,抢过我手中的肉说:这些肉太多了,你家人少吃不完的,放久了不好吃。你只要一半好了。我呆呆地看着她笑。我说我这两天要请客,这点肉刚刚好。微笑着拿着肉款款而去。
这个朴素而文弱的女孩子,选择了这一职业,总让人看后心生怜惜,但她脸上的淡定与从容却令人震惊。职业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要是凭着自己的双手,凭着自己的努力,凭着人的尊严不断地辛勤劳作着,都是令人起敬的职业。没有钱又何妨,地位低些也不打紧,只要在合适的境遇中,用了爽快、宁静的心情去努力工作,去面对生活,她便是自己心灵上最高贵的人!唯有做过筋肉劳动之人,才能更深地体会人的尊严,才能将血液里的毒素排除,从而排除精神上的毒素。那个扮似何仙姑的中年妇女,又怎会在这份职业中寻到快乐与尊严?平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庸俗。我不知道自己能为这个平常的女孩子做些什么,但我相信,只要她自己不放弃,只要她肯努力,她终有出人头地的一天。我期待着!
我必须往前走,依着旧日熟悉的频率一直走往前走。这个女孩子只能成为我曾经驻足的身后的风景。人这一生,走走停停,谁又能成为谁永恒的风景?我告诉自己,从此不要再去计较卖海鲜的阿婆的小动作,不再计较捆青蟹的稻草绳有几两重,也休去理会那几钱几两几角几分的出入。这些认真劳作之人,有哪一个是存心偷奸耍滑之人,有哪一个是十恶不赦之人,有哪一个没有自己的苦衷与艰辛?所谓约定俗成的伎俩,也不过是出于生计,出于无奈,或是小聪明吧。只要不太过份,我又何必斤斤计较呢?若彼此间注定有一个人要当“傻子”,就让我当吧。
母亲也终日拿着弹簧秤在菜市游走,不知她风风火火地在菜市穿梭时,在一分一厘的讨价还价之中,一两五钱的复核里,是否也寻到了她所要的细水长流的快乐?母亲喋喋不休地一再地向我的先生痛陈我的大手脚,不会算计,先生不置可否。或许是先生的事业有成,让我不必分毫必争,他用他的“俗”供养着我的“雅”。我也不能一味地指责节俭的母亲,她的确是苦过、累过、痛过之人,她心里早已深深地烙下“柴多米多不如日子多”的忧虑。她那一辈人是没有我等的闲情逸致的。所以,她至今无法体味:此时的睁只眼闭只眼或许也是一个心照不宣的善意的欺骗,所不同的是,这个欺骗让我感到几许出世的从容。
买蔬菜是我最开心的时候。面对这些青翠欲滴,五彩缤纷充满生命力的果蔬,我心里总会流淌着一份愉悦。它们仿佛跳动的音符,在我心弦上弹奏着生活的圆舞曲。轻快,优雅,一如我的脚步。而那小女人知足的庸常的幸福便在这足音中回响。我再不是那个娇情地对着丈夫大叫:你看我这双写诗的手呀,全变样儿了。再不是那个小性子事必计较的俗女人。我学会了在菜场优雅地漫步,学会了低下头去看周遭的人,学会了在喧闹的人潮中进退自如。
走着走着,我觉得身后有人一直跟着我。回过头去,眼里全是目光散漫的饮食男女。再行,那种被人盯上的感觉又如影随行。我干脆停下来,我在等身后那双探究的眼睛。一个黄发纹眉的中年妇女走到我跟前,小心地问我:你是不是在xx地方住过。我点了点头仔细地打量她。哦,记起来了,她是那个叫涛涛的小男孩的母亲,是我落魄时与我一起遭遇台风时的邻居。我们站在嘈杂的人潮中忆起往日的点滴,那是我心底亦痛亦温暖的回忆。我知道了她的丈夫不再开出租车,与人合伙经营一家汽车修理厂,她知道了我的先生已成为本市it行业的领军人物,而当年如我儿子一般大小的涛涛业已长成比她母亲还高的棒小伙儿了。八年的光荫不经意地从指间滑落,日子在平常的重复中渐行渐远。此时此刻,我只想说:只要我们努力,只要我们不放弃,庸常的生活充盈着希望!
我该回家了,径直去取了鸡、鸭、蛋,手里全是大包小包的菜。鸡蛋妹见状非要帮我提到停车场。若是平常,我会坚决婉拒。今天,我却将手中的菜分了一半给她。这也是一种彼此的尊重!在停车场,守车位的女人依旧笑容满面,帮着我把菜放到车上。我付了停车费,依旧要了发票。她一如平常一样站在车的右后角指挥我倒车。倒好车,我摇下车窗告诉她,以后不要站在车的右后角,司机根本看不见你,碰上个新手就惨了。她一愣,随后又堆上满脸的笑。唉,守车摊的女人却是不会开车的。
回到家,儿子已起床,没有哭闹,自己在画画。我突然发现,儿子也长大了。日子就似这般一天天地重复着,没有鲜花,没有美酒,有的只是一成不变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对着眼前小山似的物什,我没有了往日的感慨,反而要感激这些平常的日子所带给我的安宁与康顺。
是的,只要我们努力,只要我们不放弃,庸常的生活也是幸福。
本文已被编辑[紫色菊]于2006-1-11 15:23:55修改过
-全文完-
▷ 进入碧菡居士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