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
杨剑在工地做小工,疯狂着出卖自己廉价的体力,每每疲惫地准时出现在想容的面庄,伸三根手指要三两牛肉面坐在同一张桌子,好似当年跟随白永华那阵一样。
想容早已心如死灰,可对这个失语的男人倒存着几分好感。孙跃民九年如一日地常来光顾,顺便陪想容唠唠无关痛痒的家常,来排解想容的孤寂。想容心里澄澈,不好说穿,知道人家心里仍含着愧疚,如果这样可以让对方好过些,何乐而不为,索性由他去了。
四十八
白永华坐在黑色皇冠轿车里巡查工地时,看到了杨剑,可他并没认出这个有着一张全新面孔的杨剑。他穿着做工考究的灰色毛料西装,头发一丝不苟地顺在脑门,杨剑透过他摇下的挡风玻璃看得真切。杨剑想象着一粒铅弹贯穿这个精致的头颅时是否也会喷溅出鲜红的血。
杨剑就随一帮民工住在工地上,四围的窗口都没有封,春寒料峭的风灌进来,人禁不住一个激灵。劳作后民工身上未曾洗去的汗味混着地下泛起的潮气浸透了被褥的霉味四处弥漫。水泥地上铺了一床棕垫和一床薄薄的棉被,再在身上扯一床棉被盖上,来抵抗无孔不入的夜寒,杨剑常常半夜冷醒,披了夹衣站在窗洞边点燃一只廉价的烟草望着漆黑的夜空。他经常看见一只黑色的猫在墙头从容地飞檐走壁,偶尔转过头来寒凛凛地望他。
今晚,有难得一见的月光,他站在黑暗里看见那辆黑色的皇冠车停在了工地背后,从车里出来是白永华的司机,月亮在司机身后拖一个长长的影子,随着他鬼祟前移的脚步,影子更加夸张诡异地在月光下迈动,远看过去,活像一只拖着大尾巴的灰狼。那只黑猫又出现在墙头,毛骨悚然地短促地叫了一声,吓得杨剑与司机下意识地往更黑暗的角落躲避。
等司机驾着车离去后,杨剑蹑手蹑脚从另一面楼梯爬上了司机上去过的二楼。如水的月光从窗洞洒进来,照得屋子边的柱子一片阴惨惨地白。突然,从身后传来更为短促的猫叫。吓得正摸索着墙壁的杨剑一抖,他始终觉得背后有一双幽亮的眼睛盯着他,转过身,却又找寻不见。他悻悻而归,怕打草惊蛇。
后来的几夜,他一阖上眼,就浮现那晚的情景,总觉得蹊跷。复又去过两回,依旧一无所获。他甚至白天也去过一回,没发现任何异样。他觉得自己都快变成那只昼伏夜出的黑猫,在阴冷的夜里睁着寒光凛冽的眼睛。
第五夜,他起身小解,扫一眼睡意浓郁的民工,二楼似乎有着什么不可抗拒的诱惑牵引着他摸黑过去。他一块块地触摸着冰冷的红砖。正当他准备再次铩羽而归,无意中碰到靠近窗户的柱子上有一块松动的红砖。柱子是承重结构,不可能有这么明显地松动。这根柱子颇为奇特,旁边隔了不过两米远还有一根,承重结构的柱头没理由如此之近。
杨剑偷偷回到地铺上沉沉睡去,很久没有这么踏实地睡过。心中的困惑一旦解开,自然睡得安稳。
那块砖后是中空的,其中藏了价值三百万近十公斤海洛因。白永华以为将毒品藏在工地上必然神不知鬼不觉,每每砌好一栋房子,迅速转移到下一栋。并且一旦砌好前两层,就会更换一批新的工人。工人只是按图纸施工,并不知情这根空柱子的用意。所以,一直以来,他都可以高枕无忧。
四十九
杨剑很清楚这堆毒品对白永华意味着什么,他暗自转移了这批毒品。要想将白永华绳之以法,确实不易。以人家今天呼风唤雨的社会地位,没有确凿的证据谁也不敢碰他。
杨剑思考了好几天,想出了一个他认为行之有效的办法。
他分别给白永华和警局写了封信。
白永华听手下告知货不翼而飞,脸色很是难看。恰逢送来一封让他亲启的平信。字迹潦草,还是可以辨认。
白总:
还记得杨剑吧!当年他逃跑前,曾委托我保管你走私的证据。我一直未曾举报你,是因为我在等你羽翼丰满之后敲你一笔大的,想必你也不会在乎。
你丢失的货全在我手里,我盯了好多年,才找到你藏货的地点。不得不佩服你的苦心孤诣。
你亲自带两百万于本月新历14日晚23点30分在黄桷路41号那个杨剑曾解救过你的胡同里来。记住,务必亲自过来。我会当面告诉你毒品与罪证藏匿的地点。否则,即使你杀了我,也不可能得到。我的朋友会将所有的海洛因与证据交给警察。
一个故人
1994·3·5
五十
便衣就埋伏在胡同上方的陡坎上,胡同上有一个斜坡,墙头与斜坡之间刚好有个仅供人卧倒的凹坑。只等白永华一拿到毒品就一跃而下人脏并获。
警方其实早就注意到白永华,苦于一直未找到确实有力的证据。王队自打抓获杀人犯杨剑之后,就被调到市里做了刑警大队的队长。收到这样一封署名杨剑的朋友的信件着实让他又鲜活地记起了追踪逃犯杨剑的日夜。他盯白永华好多年,一直没有头绪。抱着试试地心态,他策划了这次行动。
3月14日晚,无星无月,夜深霜浓。王队与一帮警员已经在上方埋伏了近一个小时,腿脚已经麻痹,眼睛也因为过于专注而疲惫。
23点30分,杨剑拎着一个背包准时出现在胡同里。他很有把握以王队的个性一定会合作。他耐心地等着抛出去的鱼丝拉到那条大鱼。他甚至靠在墙角点燃了一根烟卷。引得王队的烟瘾也上来了,可他忍耐着,只等任务一结束,就好好吸上几口。
眼看着快到零点,人们的耐心都快磨灭的时候,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戴着一顶渔夫帽神秘地出现在巷口。看不清面目,从身形来看很像白永华。王队一行只等神秘人一接过背包就一涌而上。
他靠近杨剑时,猛一抬头,杨剑透过自己明灭的烟头的火光惊鸿一瞥,脸色苍白,可惜因为失语而无法呼喊。对方也不说话,拔出一直插在风衣口袋的右手,手中赫然出现一把五四手枪,埋伏的人还没能从浓重的夜色中看清,火花一闪,黑衣人已经扣动了扳机,命中心脏,放大瞳孔的杨剑应声倒了下去。王队率先开枪,其他警员如梦初醒般纷纷开火。黑衣人当场被击毙,身中十几枪,血从弹孔里股股涌出。
警察一跃而下,王队上前扯开那顶帽子,才看清来者并非白永华。
区区几百万,今时今日的白永华已不放在眼里。而这个敲诈他的人一定要死。至于那所谓的走私证据以他目前的地位,可以随便找个人顶罪,也奈何不了他。何况,他断然不可能再冒这个险。多年前,杨剑冒着生命危险才把他从死亡边缘拖了出来,如今让他重又回到那个地方,他断然不会去的,他让他的保镖代替自己去赴约。
他们纷纷上前看杨剑,血已经打湿了胸前的衣服,他虚弱地指着背包里的海洛因。王队命人叫救护车。尖利的警报声切碎了深夜的寂静。救护车赶来时,他在王队的手臂里头一歪,已然气绝。他死前反复念叨的一个名字,一个王队似曾相识的名字——花想容。王队在他攥紧的拳头里找到一封没有封口的信。上书花想容亲启。
王队辗转寻到了想容,在她的店子还吃了一碗面,付帐时连那封信一并递了过去。
想容:
一直以来都想这么称呼你,我衣衫褴褛地出现在你门口就想这么称呼,这一声呼唤隔了十年也就变得格外迫切。可我,竟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后来,我索性放弃了这个想法,只要能在你身边看着你,看你好好活着,相不相认也就并不重要。真不知道,即使我们相认,又会带给你什么样的凄苦。所以,我选择了沉默,也只能沉默。
你还戴着那款老式的梅花牌手表,表带都生锈了。这让我很欣慰。多年前,我将这只表买给你,你为了开店子变卖了。后来,我再次买给你,你就再次成为了我的新娘。我其实已经非常知足。知足我的灵魂一直有你相伴,纵然轮回三世,依旧生死相随。
你收到这封写好了好久的信时,我或许已不在了人世,因为我决定让自己的生命活得更加辉煌些,我要去做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我要掐死一只我曾经救过的吃人的老虎。不过,这也并不要紧。我会让我的灵魂永世守侯在你的身旁,伴随你度过每一段凄苦的岁月。或许,我们注定阴阳相隔,不能相携一生,白头偕老。可这也不那么重要了,我要用我的整个灵魂守护你,保善良的你平安一世,也总算不枉我轮回之苦。
我该落个什么名字呢?我用面汤在你桌子上写下的那四个字必是早就被你用抹布擦拭过了。可我还得用这只笔在这张洁白的纸上写下这四个字。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将它写进了你的记忆。
我是杨剑
想容抬起头来四处搜寻王队的身影,王队早就悄然离去,在桌子留了一份当月的旧报纸。
被王队用红笔圈过的就是关于一个陌生男子协助警方破获一起重大毒品案的报道,不过陌生男子也已中弹身亡。
五十一
杨剑被黑白使者带到第一次宣判他九世轮回的法庭,在那张白色的方形桌子旁依旧坐着四个人。
其中穿白衣的判官拿着一个黑色的卷轴宣读了他四世的琐细身世。另一个穿黑白相间条纹的主法官宣读判词。
你本被判九世轮回。念你三世轮回中积下不少阴德,本可以重判你上天堂。但你第三世不曾喝下忘川之水,改判免你六世轮回之苦,重新投胎为人。你可服判?
杨剑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免我六世轮回之苦固然不错。可我更希望重新回到1984年12月12日,重新对我的人生作一个抉择。
台上的审判官面面相觑。杨剑知道他们在商讨。
黑衣法官:若让他重回去,我们就得重造1984年12月12日之后的生死簿。
白衣判官:念他在轮回中的诸多善举,不妨一试。
灰衣法官:只怕他回去,固态复萌,又会恢复凶残本性。
黑白条纹的主法官已有了分寸。
回到1984年12月12日,也未尝不可。只是,若放你回到过去,你依旧作恶,我们会将你打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你可愿意?
杨剑想也不想,一口答应,纵然打入十八层地狱,也要换得重来一次选择自己命运的机会。
五十二
法官离席后,黑白使者将他领到时光桥的尾端,从桥尾向桥头逆行。他看到闪亮的河水从上而下顺流,记忆从远及近在他意识里推移,他仿佛在看着别人的故事,行至桥头,记忆戛然而至。
杨剑被带到上书忘川的地方,与先前不同的是,这两个字是反着写的。从漆黑里走出一个白眉白须的老者,只单独拿给他一只比先前小许多的高脚杯,从下往上冲入白色的液体,刚好平杯,点滴不撒。这杯忘川之水刚好洗去了他1984年12月12日之后所有的记忆。恍惚中被人推了一把,意识瞬间中断,睁开眼,自己正躺在一张病床上,身旁坐着年仅23岁的花想容。
想容,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被那三个来我店里闹事的流氓从身后偷袭,晕了过去。是我把你送到了医院,你已昏迷了一夜。
今天几号?
12月13号!?
他们的婚礼依然平凡,悄无声息的,只有杨剑的养父母列席。
想容怀孕三个月时,杨剑决心脱离白永华,被断然拒绝。毕竟他知道白永华所有犯罪网络。他让杨剑自己选择,要么死,要么与他生死与共。
想容察觉杨剑最近神色异样,心事重重,常常一个人半夜靠在床头吸闷烟。便一再追问。杨剑终于鼓足勇气将自己跟随白永华的经历告诉了想容。
五个月身孕的想容将杨剑领到公安局,一五一十极为详尽地提供了白永华的犯罪记录和网络。
警方根据杨剑提供的线索,很快就瓦解了白永华的走私团伙。白永华被判终身监禁,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五十三
1985年12月12日,怀胎十月的想容被推到产房分娩,翻江倒海的疼痛,生死边缘的徘徊挣扎,终于在婴儿嘹亮的啼哭声中宣告终结。诞生原来是如此悲怆激烈的过程。
婴儿嘹亮的啼哭穿透产房的墙壁在杨剑的耳鼓回响,仿佛被破空而来的响箭射中了心脏,他顺着墙瘫坐在冰凉的水泥地面,然后喜极而泣。这些日子,他一直翻找字典想为孩子取个响亮的名字,在泪水夺眶而出的一刻,他终于决定了,为孩子取名“轮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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