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跃民也是重情之人,携妻陈丽一手包办了杨剑的葬礼。杨剑因为是临时工,虽是因工受伤,也没多少补偿。跃民带领工友到工会闹了几次,长里迫于压力,按合同工的标准履行了赔付。跃民代领了抚恤金拿给杨剑的养父母转交想容。纸终究包不住火,跃民心里敞亮。
想容出院那天,下起雪来,纷扬的雪如同没了重量破碎瓦白的细瓷,片片飘落在肮脏嘈杂的城市的大街上。跃民领着一帮兄弟安静地进了病房,收拾东西的想容狐疑地看着一旁的跃民。跃民把整整推敲了半月的告白,和盘托出。
弟妹,我不奢望得到你的谅解,可我一定得自己亲自告诉你,杨剑为了救我已于半月前殉职。与你生产刚好同一天,就没敢告诉你。我对不起他,真对不起。但我请求你给我们全家一个弥补的机会,以报答他的恩情。
想容不信,可看周围的人都神情凝重,不像撒谎。眼睛干涩,刺痛,却欲哭无泪。她将头仰向天花板片刻,猝然举手划一个弧线清脆地抽在跃民的右脸,跃民的脸顷刻浮起五个清晰的指印。
如果可能,我宁愿死的那个人是我,毕竟我眼看着儿女长大,不再遗憾。
一道来接想容出院的人面面相觑,劝也不是,不劝也是。又一个耳光抽在跃民左脸。她将目光逼向养父母,老人家只是摇头,不言一语。约是用力太过凶猛,她别了发卡的头发散开披在脸侧。内心早已沸腾不息的悲怆终于抑制不住,化成磅礴的泪水顺着面颊狂奔而下,宣泄之后,才得一份平和。疲惫后,人变得沉静若瓷,经不得任何更为锐利的触动。
三十六
时间是治愈伤痛的良药,这是人得以在无休止的苦难中存活下去的原因之一。
想容为新生的孩子取名杨剑,以此纪念她生命里刻骨铭心的两段不堪的爱情。
她其实并不恨孙跃民,也实在找不出充足的理由去恨。之所以抽人家的耳光,无非因为找不到宣泄的出口,刚好他站在伸手可及的位置,才迁怒于他。与其说在扇人家的耳光,不如说自己在找一个支撑,耳光越是响亮,内心的疼痛愈烈。她不可能像杨剑的生母一样弃世,要抚养杨剑的血脉,就索性将落空的爱移嫁到新生的孩子身上吧!
想容不仅照顾小杨剑,还得料理面庄。跃民就让妻子陈丽去帮手,还让带了三岁的女儿过去逗小杨剑玩。
小杨剑生得眉清目秀,乖巧伶俐,谁见了,都忍不住在他的小脸上掐一把,绵软的温暖的招人心疼的孩子。
想容闲下来抱起篮子里的儿子左右摇晃,常常会从孩子的眉宇间晃过杨剑的影子,尔后,止不住地红了眼眶,泪水在眼圈里打转,转啊转,就转出了饱满的希望。
跃民总下了班就带了同事来照应想容的生意,纵使走很长很远的路。想容起初并不怎么搭理跃民,日子一久,心头的冰霜渐渐化了,也能体谅人家内心旷日持久的负疚,亏欠是一种怎样漫长的疼痛,何况永难补偿的亏欠。
想容抱起小杨剑在跃民对面坐下了,低头用指肚挠着怀里的孩子咯咯直笑,貌似漫不惊心地丢过去一句。
不如让剑儿认你干爹吧!看你也怪喜欢他的。
跃民心口的闸被抽开,也顾不得同事面前的体面,哭得投入,无所顾忌,憋得太久,伤地太狠,化成了泪水也就化开了所有的积苦。
三十七
小杨剑从一个婴孩飞速地成长,仿如拔节的竹笋,年复一年迅猛地朝一个未知的高度伸展,还没来得及在母亲记忆深处刻下孩子生长的年轮,就骤然发现他已经长大,可以在这个深不可测的世界自由地奔跑,纵情地跳跃。对一个母亲而言,其间含着不能言说的奇妙与所有幸福的密码。
他自幼懂事,不爱与别的孩子争斗,也不挑食,成天与跃民的女儿孙小萌一块跳格子,下下棋,静如滴水。他嘴巴甜,见了谁都脆生生地叫人。爱溜到母亲背后为母亲捶捶背,松松骨。五岁那年患了肺炎,可吓坏了四围注视着他成长的人们,想容驮着他天天往医院跑,孩子的病愈了,想容也瘦了一圈。被那么多爱包裹,杨剑的童年是美满的。他也是善良的,从来都大方地将手中的零嘴分给假意问他索要的大人。这么一个可人儿,谁不怜爱?每每有什么可口的,总自觉为萌萌留一份,想容在一旁瞧着,想着阴阳相隔的孩子的父亲也该含笑九泉,不由一阵凄楚从泯灭了的记忆里泛到了表面,惹出星星点点的泪斑在瓷白的脸庞。
杨剑不怎么和别的孩子玩,别的孩子就排挤他,年长一点的孩子贝贝甚至骂他是野种,没有爹。他脸涨得通红极力分辨。
孙跃民就是我爹。
人家是萌萌的爹,不要脸,没爹的孩子是野种!
杨剑本来安静,立在原地许久,终于按捺不住,冲上去在领头的孩子脸上抓了五道清晰的血痕,转身撒腿就逃。孩子们都没想到平日安静如水的杨剑竟会反抗,六神无主地跟着因抓伤而抹着眼泪的贝贝走了。
贝贝的父亲找到了想容,责问杨剑的不是。想容一把揪住躲在身后的杨剑,举手打在他的屁股上,掌掌清脆,如刀子般割在自己的心坎上。杨剑不哭,狠盯着一旁得意的贝贝。
他说我没爹,是野种!
想容的手在半空迟疑了片刻,还是落在杨剑身上,甚至打得越发凶狠,似要把所有的苦闷发泄在孩子身上。豆大的泪珠砸在孩子身上,孩子也跟着哭起来。
妈妈,我再也不敢了!
贝贝的父亲有些看不过去,上前制止。
算了,孩子之间闹着玩,当不得真!
人家父子走了老远,想容才停手,松开伏在腿上的孩子,大口喘气,杨剑躲在角落不出声,凄凄艾艾地低头瞅着泪水涟涟的母亲。想容将身子斜倚在门边,用手招呼孩子过去,杨剑扭捏着,迟疑着,想容走过去一把将孩子搂在了怀里。
剑儿有爹,剑儿的爹是个英雄?
真的吗?
杨剑的眼睛放着光,浑然忘了刚才母亲高举的手掌。
他七岁念了小学,清晨自己起来穿了衣服跑到卫生间挤了洁白的牙膏刷牙,梳了整齐的头发,斜挎着军绿色的书包随萌萌一道穿过川流不息的人流车潮,书包在屁股后面一甩一甩地进了校门。
三十八
想容的面店一直兴隆,倒还宽裕,时常买好多东西去看望杨剑的爷爷奶奶,自己的双亲去世的早,天长日久就把养父母当作了至亲。
小杨剑的功课出奇得好,门门拔尖,任教的老师都喜爱这个标致机灵的孩子。他不像别的孩子爱闹,静静坐在课桌旁看别的孩子疯。即使走起路来,也轻手轻脚慢条斯理,你唤了他的名字,他会回过头来扑闪着毛茸茸的大眼睛问你:
怎么啦?
因而,每每在街上被相熟的老师遇见,必会从身后远远唤了他的名字,等着他回那句“怎么啦”,之后忍不住在心里念叨“这孩子”。
三十九
杨剑八岁,寒假,大雪。树枝上积了雪,玉树琼花,刺眼地洁白,白得纯粹,雪片就这样一片片温柔地装点了它能触碰的任意角落。孙小萌穿着火红的胖棉袄跑到店里唤杨剑去江边堆雪人。
今天的生意格外好,客人一拨一拨地来,杨剑跟忙碌的想容支应了一声,想容并未留意。他穿着笨厚的棉袄,戴着绒线帽和厚厚的手套,随了小萌蹬蹬地跑到了江边的雪地。中间还回店问母亲要了一个鲜红的胡萝卜做雪人的鼻子。
冬天枯瘦的江水无声地朝远方迁移,并不迅猛,静如处子般平稳地推移。看着江面太久,会眩晕。奔流的江水并不因为雪片的溶入而粘稠,不舍昼夜地流往下游,奔向候在远方的宽阔浩瀚的大海。
杨剑头顶的绒线帽沾满了雪花,红彤彤的双颊隐在他呵出的白汽里。小萌忍不住拍拍专注地站在雪地里堆雪人的小杨剑的脑袋。
你好像个红苹果,真想咬你一口!
杨剑拍拍雪地里臃肿的雪人。
他长得像根雪糕,还是咬他吧!
说完,两人在冰天雪地里笑成一团,银铃般的笑声在纯净的天空下传递得格外辽远,好似风中生了翅膀的苍鹰,滑翔着向下俯冲,一阵紧过一阵。
四十
小萌欲寻一根木枝做雪人手臂的骨架。木枝躺在被积雪虚掩的水草上,伸直了手臂也触不到,改用脚够,重心不稳,扑通滑入水中,好在岸边的江水不深。刺骨的江水灌进了棉毛裤,寒气从脚底起袭遍全身,被水草缠住动弹不得。杨剑跑过去拉小萌,可惜手不够长,只好伸过腿去拽。结果也滑到了水中,他紧拽着小萌,浑身战栗,江水没到了他的前胸。附近又无人路过,两个孩子扯着水草挣扎了半个时辰才爬上了岸,手脚已经僵硬。
湿透的孩子回到面庄,衣服表面已结冰,硬冷地贴在身上,嘴唇紫青,上牙床与下牙床磕得直响。想容关了店门,引孩子回家脱了湿衣裳,抱到了被窝,又烧了滚沸的水给他俩擦澡。
当晚,小萌和杨剑开始发烧。焦虑的想容通知了跃民两口子。瓷白的屋宇和素净的地面,让人不忍践踏,印下的深浅不一的足迹伴着吱吱的回响,如同雪在疼痛的呻吟。陈丽狠狠地践踏着无暇的积雪,每个脚印里都留下了她尖刻地抱怨,被忍无可忍的跃民厉声呵斥,他的呵斥在肃寂的雪地里格外嘹亮。
送达医院已半夜,只有一个值班的医生,视为一般的伤风,用水银温度计烤出的温度不过38·5度,让两个孩子吞服了几粒阿司匹林。说是得等明早儿科的主治医师瞧了再说。孩子下半夜高烧不止,尤其杨剑,湿毛巾敷上额头全然无济于事。想容摸着孩子滚烫的额头如坐针毡。好不容易捱到天明,直到9点半才来了主治医师,烤出的温度临界40度。医生慌了神,马上转到重病房打点滴。可杨剑对青霉素过敏,只好用其他的药物替代。如果今天烧退不下来,孩子怕就完了,杨剑有肺炎病历,尤其危险。
脸色酡红的杨剑还不时关切地询问萌萌的状况。跃民将宽大干爽的手掌按在他火烫的额头安慰说还好。
当夜,杨剑开始咳嗽,高烧不退,医生说可能烧坏了肺部。次日黎明值班护士再烤温度,略有缓解。小萌已脱离了危险。
正午,杨剑出现幻觉,仿如朝一个万丈深渊不停下坠,周围包裹着惊悚的幻听。肺炎引发持续高烧,口齿不清。医生初步诊断已转为脑膜炎,今晚不退烧,只怕无救。想容的头顶裂开一个口子,仿佛被人灌注了水银,灼热,刺痛,让人战栗如颓败的野草。
想容忐忑不安地守护在杨剑的病床边,手因为紧张而抖动不止,指甲在手掌抠出血来也止不住颤栗。杨剑竟还挤出一个苍凉虚弱的微笑。
别怕!别怕!
声音低微地只有将耳朵贴近他嘴边的想容分辨得清,游丝一般的声音在她的耳膜无限放大,反复萦绕,似乎非得将人撕碎才可以止息。她颓然转身,眼泪如断线的珍珠砸在灰色洁净的水磨石地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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