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冬雨,踩着细碎绵软的步子走过,留下一城清冽的寒气。人们生活得更加逼仄,在这个愈显霸气的冬天。有一种颜色迟迟不肯到来。也许是雪花撇不开乡愁,也许是冬天不再相信宿命。所以绿色的依然绿着,开花的依然盛开。只是有些微颓唐。
然而,那天早上还是有些异样。几缕很有耐心的阳光穿透紫色的窗帘,像安装了扬声器,轻轻地唤醒我的耳朵。那声音,温柔而清晰,有一股不可抗拒的魔力。蜗居在温室里太久了,我已经错过了季节的游历。或许,我仍在期待一场漫天飞雪,唤醒有关冬天的记忆。可现在,我开始眷恋眼前的阳光。
喜欢过春的和煦,喜欢过秋的惬意。喜欢过黄昏落日的壮美,喜欢过深夜星空的静谧。而冬日里的阳光,不再炙热的灼人,也不再明晃晃的刺眼。它有些和暖,又不卑不亢,有些懒散,又玩世不恭,似乎更为安详,更为珍贵。它像一个朋友,与你知交,却若即若离。
莫非这阳光,也懂得进退,也欣赏距离之美么?
室内的空气,干燥得快要皲裂成一地碎片。阳光浅笑着拂去了浮游的尘埃,如浅笑着驱除了连日的阴霾。如果冬天是雪花的归宿,阳光,该是冬的救赎。我很想缠绕一缕阳光,就像用手指缠绕胸前的一缕长发一样。然而它毕竟不是我的长发。它慷慨地熨贴着我身上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却不肯接受我的爱抚。
都说阳光普照,它无微不至而又凌驾于世间万物之上。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很渺小。渺小得要接受这个世界的救赎。
然后想去爬山。我知道这没什么逻辑可言。其实,生活不需要那么多的规矩。大多时候,我们也不需要那么标准的方圆。
天空是冰色蓝的,很澄净。没有风。可我依然如激了冷水般,顿起寒意。深深地吸一口新鲜得有些过分的空气,立觉体内清新如洗。
喜欢纵情山水,并非源于自我意识上的放逐,而是天地自然的召唤。然而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在周遭名山秀水的掩盖下,这座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山,一直被我忽略,甚至被我轻视。
而山终日不语。
它不曾因我的忽略有过抱怨,也不曾因我的轻视有过羞惭。它依然是山,肃穆,平静,无语矗立。就像几百年几千年之前,它默然矗立在那里。肃穆。平静。几百年几千年之后,亦如是。
又一次,我觉出了自己的渺小。在这座矮小的,丝毫不起眼的山面前。
冬天不是出行的好时节,山上游人寂寥。这真让我窃喜。在这个到处泛滥着泛滥的时代,躲开人群,比躲开孤独更不容易。登上山顶,看时间和历史、河流与诗篇在我身后一片一片地倒下,湮没在暮色的土地上。可我,能越过眼前这座山么?
山,在冬天里总是显得孑然而苍茫。也萧瑟。只是,那些绵长的忧伤早已在春红落尽、秋叶凋零时就被熙熙攘攘的游人拾起。又在路上遗弃。冬日里,它阅尽了繁华,也放下了平素的负累。冬天的山像个沧桑的老者,也像个睿智的哲人。它用一点一滴的静穆与一点一滴的时间进行较量,从容地矗立成永恒。
鸟儿飞来又飞走,花儿开了又落。只有那片青松翠竹,始终绿在那里,或浓或淡。站在山上,没有离太阳更近,相反地,却惊动了风。因为松竹,因为风,因为再也没有别的东西,山,更具有山的意味,更像一座山了。
是谁削出山的轮廓?是谁劈开冰封的长河?
面对山,你总会想些什么。或过往,或人生。而我只是想起了一个朋友。想起他给我写的那封长长的信。想起他的才华,他的失落。也想起了七十年代。他站在这趟列车的车头处,我在车尾。当这趟车驶过2009年的冬天,我们都不再年轻。甚至青春未曾展颜一笑。甚至梦里花落无声。也许只有青松翠竹。只有风。
可我们,毕竟遇见了。在那列车上。
遇见。很微妙的一个词。在人生路上,它也许是个跳板,也许是个障碍。它用最具体的方式,演绎最朦胧的场面。比如机遇。比如爱情。比如梦想。
是的,我鄙视肤浅。因为我不够深刻。我仍然在我的躯体内,很表象很逼仄地活着。诗人在平静而清冷的早晨找到了自己。可我呢?我们呢?
是否应该像冬天一样?冬天是个挑剔的画家,他不满足春的绚烂,不满足秋的富足,他用画笔涂出冬天的颜色,然后再次泼墨挥毫。然后又是一轮春光,一轮秋色。
阳光被风吹落,栖在山的肩头。远眺。天地一点一点地舒展开来,犹如在冬季里舒展开来的春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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