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转眼就到了农历新年。华人最为看重的华美节日,人们穿了簇新的衣裳,洋溢着最真挚的笑容,最大可能地与佳人团聚。
屋子里虽只有杨剑和想容两个人,可杨剑依然买了火红吉祥的春联和福字贴满了空白的墙壁,营造一股喜庆劲儿。吃罢丰盛的年夜饭,两口子守在黑白电视机前看春节晚会,电视里都是几年的老面孔,亲切。杨剑神神秘秘从裤兜里掏出一只锦盒。
容儿!你知道我不记得你的生日,也不记得新婚的日子。我住院那些日子,委屈你了。今晚除夕,1985年的最后一天,送你一件礼物。最近,我工作特别卖力,加上奖金,凑了点工资,刚够。你看看合不合意。
想容嗑着瓜子,先是故作从容地望望杨剑,终于在打开锦盒的刹那,泪如雨下。因为那个锦盒里赫然躺着一只崭新的梅花牌手表。
想容也弄不明白,自己为啥哭得如此汹涌,直到累得扑在杨剑的怀里。而杨剑被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弄得有些手足无措,继而坦然抱着自己的妻子,抚摸着想容漆黑浓密的秀发。头发如此柔顺地在杨剑手指间散开,仿如有什么在手指间寂静地盛放。
1986年凌晨一点,想容让杨剑进了自己的卧室。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水到渠成,杨剑不曾有丝毫地扭捏,想容也没有丝毫地勉强。一切早已发生,潜移默化,在彼此间俏无声息地弥漫,等待着一个爆发点。手表好似一根丢入汽油四溢的池子中燃烧的火柴,一触即发。
二十八
想容在杨剑怀里平静地睡去。新年的第一个清晨,两个结婚许久,又如刚刚新婚的夫妻彼此凝视,清澈一笑,拉开了辽阔而崭新的序幕。
想容心疼杨剑起早贪黑两头奔忙,买了一辆永久牌单车给杨剑。有了车,自然方便许多。清脆地铃声从此在这个平凡的巷子里欢腾,邻居们含笑望着这个如冬日阳光那般纯净的小伙子风一般地穿梭,穿越了过去与未来的苦难。他无比达观地承受了所有生活落在肩膀上深重的份量。
想容的世界从此轻盈了。春天的阳光轻薄黄桷树嫩黄的新叶时,想容再次有了身孕。新生命就该在春天孕育,生机勃勃的春天的城市流散着幸福的分子,如空气,如漂浮在空气中的水份。
从诊所出来,杨剑将想容抱上单车的货架。用双腿不知疲倦地赞美着生命,赞美着他心爱的妻子和那个新孕育的孩子。
二十九
杨剑并不在意其他组员的排挤,热烈投身超负荷的工作强度。
车间旁的食堂伙食粗糙,不怎么可口,不少工人的家人都会送饭到车间。组长孙跃民的爱人也来过两回,白白净净,细长挺拔,衣裳也讲究,很时兴的式样。引得同车间的年轻人羡慕不已,常常称赞孙跃民好福气,娶了这么一房好媳妇。惟独杨剑不这么以为,他不太服气,和想容相比,组长的爱人还差了一截。他这么说时,组里的人都说他吹牛。
杨剑每每在想容面前提起组长的妻子,想容自然明白,可得张罗面店的生意,老也脱 不开身。
厂里进行季度产量统计评比,他们组得了头名,要通报表彰。
杨剑让想容务必去看看。颁奖那天,想容早早关了门。大礼堂空阔,喊一嗓子,可以传递到任意角落,台下密密麻麻坐满了人,舞台上摆一排盖了红色丝绒的桌子,桌子上放了一个金属话筒,拍一下,呜呜直响,后面的幕布上挂了两面醒目的党旗,隆重而热闹。想容不曾刻意装扮,孩子两月,并不出怀,袅袅婷婷立在末排,踮起脚尖搜寻杨剑的身影,目光与正寻觅自己的杨剑相撞,彼此颔首,拣末排的空位坐了。
冗长的总结之后,昏昏欲睡的工人兄弟终于听到孙跃民的名字,9号炼钢炉第五组被评为红旗组。受了刺激的掌声铺天盖地涌入想容的耳里,她也受了激荡,那份荣誉涵盖了爱人的一份辛勤。然而,孙跃民按住已经离座的杨剑重又坐下去,吩咐他留在座位上照料大伙的工作服,领着其他五个组员衣着光鲜地上了台。
六个人站在台上笑红了脸,灯光打在身上好似沐浴着暖洋洋的太阳。跃民从厂长手里接过锦旗后高举过头顶,迎来如海潮般汹涌澎湃的掌声。
杨剑不免黯然,拍红的手掌里回荡着掩饰不住的落漠。想容心底一阵呼啸而过的刺痛,悄然离了喧嚣的会场。杨剑灰头土脸地回到店子,像极了做错事的孩子,不敢迎向想容的目光,埋头收拾桌凳。被想容一把摁住肩膀坐回凳子上。
没上台,也抹杀不了我丈夫的功勋。坐好,煮碗牛肉面犒劳你!
杨剑低头吃着想容端到面前的面,拨开上方的面条,赫然看见碗底金黄的芙蓉荷包蛋。缓缓举头抬眼,想容微笑着在灶台边瞅他。心头一酸,泪水吧嗒吧嗒砸在了碗里,吃起来别有一番滋味。与这碗面比起来,那面锦旗又算什么!
想容坐在单车后座,晃悠着修长的双腿,将脸贴在杨剑结实的后背,深情地聆听丈夫沉稳如鼓的心跳,笑容从嘴角微微漾开,如荡开的水波。夜风拂过杨剑耳旁,掀起他的头发往后飘扬,轻轻嗡唱如歌。
三十
想容八月身孕,不可再忙碌,先关了店子。好多忠实的客人很是不惯。一旦消停,时间就多,忙惯的人停下来会闲得发慌。那年冬天来得早,树叶落尽,潮润润的,雨下得频繁细密。
陡然想起杨剑的期待,就下厨炒了几个油腻的菜。强忍着才不至于呕吐出来,弄好了装在一只粉色的塑料饭盒里,带上门就去了。沿着扶梯下到底楼,撑开一柄黑布伞,步入雨中。想着杨剑见到自己欢喜的神情,哑然失笑。顾着遮蔽挺出去的肚子,却淋湿了后背。想容心里欢喜,哪顾得上这些细微。
三十一
孙跃民今日尤其烦躁,一炉钢炼这么长时间,是平日不曾有过的。让杨剑已送了七回钢样都不合标准。他亲自守着杨剑在滚烫的炉口舀了一瓢钢样,火红的钢汁倒入小铁盒。随杨剑一道去了检测中心,从窗口递出的结果依旧如故。
孙跃民回去时走在前面,一手捏着安全帽,一手摸着微微秃顶的头发,沮丧无语,再不达标,就得报废了重炼。头顶的吊车巨大的吊钩上挂着用手指粗细的钢丝运送的冷却的钢胚。“嚓”地一声,钢丝一股股崩断。近吨重的钢锭对着孙跃民的头顶直直砸下来,千钧一发,孙跃民被身后冲上来的杨剑一把推开,跌出去足有一丈远,依旧被钢锭砸在地上溅起的石子弹伤。杨剑血肉模糊地躺在钢锭之下,飞溅的滚滚烟尘遮住了孙跃民的视野。跃民被眼前的场景钉在原地,吊车的警铃响了许久,他才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
救人!
等赶到的工人将笨重的钢胚搬开,安全帽被砸成了碎片,杨剑早已停止了呼吸,他的眼睛安详地闭着,不见太大的痛苦,约是被钢胚直接砸中了后脑勺,溅出的脑浆染红了头旁的钢锭。
三十二
想容提着饭盒,穿过锻造车间。震耳欲聋的轰鸣好似穿云而过的惊雷,一声声在她耳边尖锐地炸响。大冷的天,却随处可见赤着上身挥汗如雨的小伙在通红的钢胚旁忙碌。
想容的肚子忽然疼痛起来,一阵猛过一阵,痛得扔了饭盒蹲在地上大汗淋漓,一旁的工人跑过来将人背了出去,门卫叫来救护车把想容拉进了医院。
三十三
杨剑漂浮在车间干燥的空气里,看着组长错愕的神情,还有工人搬开钢锭时自己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右腿已经粉碎,后脑露出白森森的头盖骨。他离那群围观的工人越来越远,朝一个完全漆黑的看不见边界的世界飘荡。迎着他的黑白使者分别用黑白绳索锁住了他的双手,飘到一座桥前,才踩着了实在。
跨上桥的瞬间,人世间的往事电光火石般由近及远在眼前鲜活地映现。行至桥尾,记忆骤然断裂。眼前展开一个叫忘川的地方,一切悬浮着不见依托,却稳固。从漆黑里姗姗步出的白眉白发的老妇人分别在三只透明的高脚杯注入白色的液体。身旁黑白两人先自饮了,目光如炬地盯着杨剑,他看出是必行的程序,一饮而尽。刚在桥上存储的鲜活经历被这杯神奇的液体干净彻底地清洗。
清除了回忆的杨剑懵懂中被推了一把,意识瞬间漆黑,睁开眼看到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一个虚弱苍白的女人温情地看着他,这个女人就是花想容。
三十四
想容早产,医生让她作了剖腹手术,母子平安。病床前围着杨剑的养父母和共事的组员,独独不见杨剑。
跃民故作镇定地走近病床回复想容询问的目光。
我是杨剑的组长。他受了伤,住在厂里的诊所,等弟妹出院就去看他。
我在颁奖大会上见过你们,他严重吗?麻烦你们告诉他,他有了儿子。
想容产后刚缝了针,一说话钻心地疼,听到杨剑受伤,就非得挣扎着问清楚。
他果真没骗咱们兄弟几个,嫂子漂亮啊!放心,有我们哥儿几个照着,他不会有事的。
其中年纪最小的组员看见跃民哽咽着别过头去,赶紧接了话茬。想容尽管不踏实,毕竟虚弱,看一眼身旁粉嘟嘟的孩子,轻叹口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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