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赵金蓉走了,带走了我曾经有过的温馨。
我恨她,我的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在诅咒她,我感到自己像是被她欺骗了一样。我常常望着窗外长时间地发呆。灰蒙的苍穹笼罩着毫无生气的城市,单调乏味的建筑更给人烦燥和郁闷,云层下飞过的大雁也抹走不去我寂廖的心绪。
但在我痛苦之际,我似乎又在等待什么期盼什么。我不得不承认,我仍无法在内心深处忘记她。她的音容笑貌,她的天真无邪,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太深了,这种印象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都牢不可破的深深地镶嵌在我的心灵深处。
我的两眼经常盯着办公桌上的电话机,我希望她能给我来电话,我相信她会给我来电话。每当有电话铃响的时候,我总希望是她的电话。然而,我错了,我整整等了半个月,她没有打一个电话来,我也查看了我外出时的来电记录,里面也没有她的信息。我的心开始凉了,我也开始慢慢憎恨我自己,我感到自己像是被人抛弃的垃圾,任人践踏任人唾弃,自己却不感到愤懑反到心存感激。我的人格到哪里去了?我的尊严到那里去了?我不能再为这样的女人愁断柔肠了,我要从灰暗晦气的阴影中走出来,我要振作起来,我要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我要忘记她,忘记她,彻底地忘记她。
就在我好不容易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时,赵金蓉来电话了。当时,我正在忙着赶一篇材料,电话就响了,我有一个下意识的习惯,就是要看一看来电显示,赵金蓉的手机号我早已烂熟在心,只要随意一瞥,我就能判断出是不是她的电话。我已在心里筑就了一道厚厚的防火墙,任何时候我绝不接听她的电话。我万万没有想到,赵金蓉第一次给我打的电话,就是用的她新买的手机打的,我也就无从辩别真假了。赵金蓉在电话里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甜甜的,柔柔的,充满阳光般的妩媚。她告诉我,她买了新手机,她说她是专门为我买的,她原来的手机仍在用,是对外的,这个手机没有告诉任何人。
我的姆指和食指轻轻夹着电话筒,心里丝毫没有接到赵金蓉电话后的惊喜,我的心情平静似水,我已经做好准备,等她碟碟不休地说完了,我就冷冰冰地问她,还有什么事吗?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就挂电话了。她一定会受不了我的态度,她会着急的,她会生气的,不管她怎样,我都不会在乎她了,我会轻轻地挂了电话干我自己的事,她如果再打来我就不接了。我这样准备着,并在这样准备着的状态下听着她的电话,听着她那并不让我激动的声音。话筒里又钻出了另一部手机的声音,赵金蓉对我说,哎呀,是老板打来的,我待会再给你联系。她说完啪的一声关了手机。我拿电话筒的手在空中空悬着,我目光呆呆地看着手里的电话筒,半天没有回过神来,我仿佛看见了赵金蓉的脸在电话里冲着我笑,那是何等得意的笑容呀。
二十四
我没有真正生气,我犯不着为她生气,既然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了,已经不把她当成一回事了,我还有什么生气的必要呢?君子之交淡如水,我要淡淡地把她忘了,只有做到真正的淡泊,才会真正地忘掉她。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放下电话筒的,我也不知道我放下电话筒时是什么姿势,反正我是放下了电话筒的,我的目光开始集中到了电脑里的材料了,我的手指头已经摸到了电脑的键盘了,我的手指头已经开始跳动起来了,一个个的字开始蹦出来了,我的思绪渐渐地走进了我的工作世界。
赵金蓉走后,马主任的脾气变得越来越不好了,他不是那种会暴跳如雷的人,他脾气不好的时候,会长时间阴着脸,会不动声色地给你布置一个又一个活儿,会不经意地把对方的请求软软地挡回去,让你心里像堵了一团棉花似的难受。他的这种坏脾气发泻到我们身上还可以让人理解,可他犯了一个非常愚蠢的错误,他居然和厅长过不去了。
那天早晨,我送一份材料到厅长办公室去,厅长通常都比我们来得要早,我进去的时候,他已经处理了十几个文件了。我们办公室有一个约定俗成的习惯,每一个厅领导都会把批完的文件放在写字台的外侧,这样便于秘书们把文件取走。所以我能随意一瞥就能看出厅长的工作量了。
我轻轻叫了一声,厅长,材料弄好了。厅长把头从文件堆里抬起来,长时间积累的疲劳深深地爬满在他那憔悴的脸上,眼睛里也布满了明显的血丝,我脑海里响起了厅长经常在会上说的那句话:我这个厅长,每时每刻都面临着三大压力,一是发展的压力,二是安全的压力,三是廉正的压力,建设项目上少了,安全事故增多了,贪污腐败泛滥了,省委省政府不满意,人民群众不满意,社会舆论不满意,我不得不拼命干啊。
看着厅长累成这个样子,我们这些小字辈还有什么怨言和牢骚可发的,厅长是在火山口,我们是在花树下,两个世界,两个天地,不可比呀不可比。厅长迷缝着眼和善地看着我,没有把目光马上移开,我心里直发怵,一下子瞥见了厅长的茶杯是空的,我说,厅长,还没有泡茶,我帮你把茶泡上吧。
厅长说茶在净水器里面,泡竹叶青。我见茶杯里的茶渍太深太重了,我说,厅长,我先帮你洗一洗茶杯吧。厅长说,好好,我是个懒人,也没有时间来洗。厅长又埋下头看文件了。厅长姓白,是从一个市的市委书记位置上调过来的,五十三岁,人长得很瘦,典型的工作狂,长期在地方上搞惯了,讲话办事喜欢从大思路大视野入手,反正部门也多,这么多部门就是按照领导的讲话精神搞工作的,白厅长哪知在省级机关每天作指示是远远不行的,还要有直接带兵打仗的能力,在省级机关,副职都是听正职的,一把手怎么说,副职就怎么干,我们厅机关的几个副职都是典型的诸侯王,各管各的,能力都强,上一任厅长高就调走时,几个副职都眼盯着这个位置,暗地里展开了异常激烈的争夺,那段时间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谁知风云突变,省委把白厅长调来了。
二十五
本来,白厅长是外来人,谁也不认识,反倒好开展工作。谁知官场上一慢二看三通过的铁律让几个副职都不敢贸然亲近新主人,他们要通过一段时间的察言观色,观察分析后才能确定自己的定位,这样就使最高决策层心灵之间的沟通有一个较长的时间历程,这就使得新主人要用较长的时间来熟悉情况,进而才能判断形势,再进而才能审时度势,运筹帷幄。省委省政府不高兴了,不高兴的原因是我们厅的建设项目上的太少了,。都要被邻省超过了,邻省比我们要穷,财力也比我们要弱,但近一两年他们的步子大动作快,好几个大项目都开工了,中央部委的钱花花地流向他们。
分管的副省长找白厅长去长长谈了一次话,中心意思只有一个,必须采取一切措施,改变被动局面,今年务必上三个项目。白厅长这下真的着急了,他知道光靠作指示是不行了,必须要有实实在在的举措。他通宵达旦地开会,和厅机关有关处室和厅属各个部门开会,研究具体方案。为了加强厅驻京办事处的工作力度,他专门把赵金蓉派了过去,办事处只有两个人,都是男的,白厅长说,要派女的去,女同志攻关比男同志强,赵金蓉就是这样被派去了。
这些都是厅机关消息灵通人士告诉我的,我相信这些消息都是真的,因为它和现实是相吻合的。
厅长的办公室里有一个小卫生间,我正在里面洗茶杯的时候,马主任进来了,马主任说话从来不大声,但由于他的嗓音有一点带女人的尖音,所以远远的你都能清楚地听出是他在说话。我下意识地把卫生间的门缝开得大一些,这样我就能听见他们说的每一句话。
他们之间的谈话并不长,也就只有几分钟,是围绕赵金蓉展开的, 马主任话不敢多说,只有一个意思,请求赵金蓉快点回来。白厅长不同意,白厅长说刚刚才去,连人都没认熟怎么能回来,从工作出发起码要呆上两年,白厅长说,你老马再过半年多也快退休了,退了休你就去北京守着你的小媳妇。马主任不敢再说话了,但他一直坐着不走,他是想用无声的反抗来迫使白厅长让步。白厅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了,屋里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拿着洗好的茶杯不敢出卫生间,只盼着电话铃快响或者什么人快进来。我心里想,你马主任真行,敢跟白厅长叫板,白厅长是什么人,是一厅之长,说一不二说东不西,跟白厅长叫板,等于是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开玩笑,除非白厅长有什么把柄被马主任抓在了手里,白厅长已经来了快两年了,可能真有什么事让马主任去办了。
我努力在脑海里搜索着,我终于想起来了,后勤中心于主任请我给他孩子补习功课的那段日子,他给我掏了不少知心话,有一天晚上他喝多了,从嘴里说出了一件他不应该对我讲的事,他说,马主任叫他安排装修公司装修一套房子,是白厅长的房子,马主任说装修房子的钱,由他去想办法,于主任说那笔钱,一年以后马主任找来了,从哪里找来的他不知道,一共是二十八万,200平米的房子只用了二十八万,真是太平常了。
马主任会不会因为这件事才敢跟白厅长叫板,如果白厅长真的没有给这笔装修款,白厅长还真不好和马主任翻脸,会不会马主任还为白厅长做过类似的好事呢?如果同样做过类似的好事,白厅长就更不会和马主任翻脸了,马主任就更有胆量跟白厅长叫板了。
二十六
卫生间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或许两个人正在面对面地对视着,或许白厅长在埋着头看文件,马主任在扭着头看窗外,不管是哪一种情形,总是很尴尬的。什么东西响了一下,声音不大,但我仍听得清清楚楚,怎么会有声音呢?是不是白厅长的手下意识地拿了一件桌上的什么东西,这个东西可能是一个小摆设,这个小摆设可能在白厅长手里翻了一个身,然后不小心掉在桌面上,掉在了桌面上,就会发出声音,那个声音一定就是这样产生出来的。
我很快闻到了香烟的味道,很好闻的香烟味。我想起来了,刚才那声音是打火机的声音,马主任是不吸烟的,是白厅长在用打火机,白厅长是要吸烟的,白厅长的烟是吸得很厉害的,每天都要吸上一两包,我们几乎很少看见他手指头没有香烟的时候。
我在想,你马主任再怎么牛,也万万不可在太岁头上动土,动了土只有吃不了兜着走的,你为白厅长做的那些事算得了怎么,你不做,会有其他的人做,没准别人会比你做得更好,没准别人会做得更不露痕迹,没准别人会永远忘记他给白厅长做了的事,会永远不会跟白厅长叫板的。别人一定会这样做的,一定是我想象的这个样子的,你马主任敢这样牛,你是太自不量力了,太不自知之明了,太愚蠢太无知了,你这样做是绝没有好下场的。
这个时候有人进来汇报工作了,马主任不便久留,起身离开了办公室。我如释重负,趁白厅长与进来的人寒喧之际,抽身逃了出来,当然我是不会忘记给白厅长把茶泡上的。
我万万没有想到,马主任开始报复白厅长了,他报复的方式是隐蔽的不被一般人所察觉的。他跟白厅长闹僵的第二天,厅机关大门外来了一两百上访的人,都是六七十岁的退休老人,往常遇上了这种情况,马主任总是亲自把每一位厅领导的办公室门关了,还要叮嘱一句:请把门关好,上访的来了。而这次,马主任却不这样做了,他跑到楼下表面上装着与上访者周旋,实际上却又不回答上访者的任何问题,暗地里刺激上访者,让他们中的不少人纷纷冲上楼来找厅领导。我全过程看到了马主任的表演,我太佩服他的功夫和手腕,当白厅长的办公室被上访者团团包围,白厅长用手机大声叫唤马主任的时候,马主任也用手机大声对白厅长讲他自己也被上访者包围住了,结果白厅长足足被上访者包围了整整半天,连去省政府开会的时间也被耽搁了。白厅长毕竟是官场上的老手,他很快判断出是马主任在捣鬼,于是他想到了换人的问题。
二十七
这个时候,赵金蓉的电话来了,她是用她的新手机打的,是她为我专门买的那部手机打来的。赵金蓉告诉我,白厅长给她布置了很多活儿,最近一段时间把她忙得够呛,刚到北京人不熟路不熟,要做的事儿真是太多了,所以她也来不及和我联系。
赵金蓉最后在电话里说,部办公厅信息处缺人手,正准备在各个省借调两三个人去帮忙,时间是一年,赵金蓉说已经帮我答应了,只要我没有意见,部办公厅就会直接发临时商调函来的,厅里对部里的要求从来都是言听计从的,不会不放你的,那样我们就可以经常在一起了,赵金蓉在电话里说,北京变化很大,各个省在部里借调的人也挺多的,在上层接触面广,视野开阔,还能认识很多领导,对自己的发展是很有好处的。你一定要来,我什么都为你准备好了。
刚开始,我对赵金蓉的安排惊喜有加,那样我就可以经常和赵金蓉在一起了,可细细一想,我有一点毛骨悚然了,马主任能同意我去吗?我真是去了发生了什么事儿怎么办?赵金蓉可是一个有夫之妇啊,我不能去,今天的赵金蓉已不是昨天的赵金蓉了。
但我的内心深处又在翻涌着一股冲动,我深深地感到这股冲动已经聚集储备酝酿了很久,它就象是一座沉寂多年蓄势待发的火山,随时都可能山崩地裂,喷薄而出。我感到自己真的是一座火山,一座快要爆炸的火山,我自己已经越来越清楚地感到,自己在这座火山面前,再怎么努力都是徒劳的,自己瘦弱的身躯根本无法阻挡溶岩巨大的能量。
一周以后,部办公厅的临时商调函真的来了。马主任正好出差在外,落到白厅长亲自处理这件事。他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指着临时商调函说,小翟啊,部里点名要你去呀,看来你在部里的名气还不小啊,我也不拦你,马主任的意见我也不征求了,我想他也不会有意见的,这也是好事儿,部里向我们要人,说明部里看得起我们,我同意你去,你在北京,不光要干好部里的事儿,还要帮赵金蓉干好我们的事儿,跑资金要项目是压倒一切的大事儿,你要全力以赴配合赵金蓉,明白吗?
我说,请厅长放心,我会努力干的。
在去机场的那天,赵金蓉的手机不断,不断地叮嘱我这样那样,俨然一副未婚妻的派头。我的心开始砰砰跳动着,脸也烧得通红通红的,我越来越强烈地预感到要发生一系列意想不到的事情,这些事情很有可能是将终生影响到我和赵金蓉。人啊人,为什么总是在关键的时候爱瞻前顾后而又义无返顾?
(未完待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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