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月色

【1】

有一幕情景一直悬挂在我的脑海，一如那天空的月亮。

二十多年前，我在农村刚上初一。那个时候的农村没有电灯，更谈不上有钟表了。起床上学完全靠天色而行。或许是因为入了新的学校，心情比较激动。我在一阵熟睡里醒来，拉开简易的窗帘，只见窗外亮意朦胧。平常起床还没见那番光亮，我一个鲤鱼翻身，“嗖”地穿好衣物，没来得及洗脸，抓起书包就往外跑。

上学的途中必须经过一段荒凉的坟地。我一个走在上学的路上，四周没有人声，没有狗吠，除了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甚至没有一丝风。寂静极了。我唱起了新学的歌，给自己装胆，一路小跑。跑进教室发现我又是第一个到校。我暗自庆幸自己的早到，抹了一把脸，感觉自己的头发都是湿润的，想来是露水沾在头上。

教室没有电灯，我想摸索着点煤油灯，但四周真是安静极了。莫名的恐惧袭了上来。我胆怯推开窗户，才发现一轮明月高高挂在天空。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弄错了时间。在家里发现窗外的光亮根本不是黎明的光亮，而是月亮的光辉。

发现自己弄错了上学的时间，心里更害怕了。想想在完小住宿的妈妈，在家熟睡的弟弟妹妹，他们都还没到上学的时间。犹豫了片刻，决定回去。

折回的路上，我不敢唱歌给自己壮胆了。只是偶尔偷偷看看天空的月亮独自发着清凉的亮光。记得当时我是用“窃”的神情仰望月亮的。我怕月光怪罪我，惊扰了他的美梦。其实，我是怕抬头看月亮花费了赶回家的时间。因为我怕，怕有孤魂野鬼出现在那片坟地，怕坟里有磷火走动，怕月光太暗让我看不清路的高低，怕月色太亮让我发觉草丛里里藏着的强盗，怕极了。

经过那片坟地的时候，偶尔有秋虫鸣叫，瑟瑟的风声从即将枯萎的树枝上传来，四周被一种恐惧渲染着。我想哭，想大声叫“妈妈、爸爸”，但爸爸在县城上班，妈妈在完小听不见我的呼唤。

一路啷呛，摔了几次跟斗。快到自己住的小组时，发现一家晒场上有“唆唆”捆折稻草的声音。接近的时候，看清了那是我家族一个爷爷辈家的老妇人，趁着月色扎草把。那老妇人每日看我放学回家从她门前经过，可能认识我。我正要加快脚步奔往家门，妇人说：“菊子，这么晚了，你怎么才放学？”我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边哭边跑回家。哭声惊动了邻居，以为没有大人在家的我们姊妹三个发生了什么事情，纷纷起来探询。一切安静下来的时候，住在隔壁的叔叔说还只到凌晨一点左右。那么，我醒来推窗的时候，最多不超过十二点。

再次关窗的时候，我怎么也不能入睡。从那一夜开始到现在那么多年，我害怕窗外的月光，再也没有睡过一整夜安稳觉。因我害怕上学迟到，又怕月光再次弄糊涂我的眼睛。

但我依然怀念那段在家乡读书的旧时光。曾经许多次，那片坟地都清晰在出现在我的梦中。惧怕中醒来，还不肯相信是在梦中。推窗远望的时候，纵然惧怕未远，却怎么也望不见当年的月光和清风了。因为，城里的月光是照不进窗子的。

【2】

“人间万事消磨尽，惟有清香似旧时”，这旧时月色所传递的，当是书香墨香，是泠泠琴韵，借着月光，淡淡的映照。

记得以前在《轻风拂尘》里写过城里的月光，大意说的是月光在城里是少见的。因一直以来，月亮需要在诺大的空地才可以赏阅。而昨晚关窗，透过靠西的窗子，竟然发现半轮月亮挂在半空。我的惊喜油然而生。

窗外，月光静静地洒在隔墙的五完小空旷的操坪上。天空星疏月淡，我索性靠窗而依，点燃一支香烟。香烟的火光，在月光下忽明忽暗，一缕烟丝随风飘逸，不觉想起那些亘古不变的诗句：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一枝梅花，静静开在月下，香是清的远的，人生的悲欢离合，皆付疏影暗香中。

一阙《暗香》，一阙《疏影》不知词人的心中，会泛起些什么？是旧时的幕府生涯？还是人世间的奔波劳苦？终究是白天与黑夜酬唱的情愁之感而已。

“只有梅花知此恨，相逢月下竟无言”。看到唐琬诗词，便不由想：她一定是极爱梅的，一缕冰魂雪魄托付清月，月下朔风映白梅，诗人把无尽的思念留给了陆游，给了那旧时的月光。然，冷月无声，淡淡的照着。倒是千古的月光与梅是一般的模样。

“旧时月色，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该是想起谁了罢？可是那合肥赤阑桥之西那位善弹筝琶的红颜知己？不，“旧时月色”，更是属于姜夔的。

那应该是月华如水的夜晚吧，姜夔收起他的清笛。清寒透雪来，梅香疏淡影。月亮的清辉旋作纸上的浅淡词韵。那些潜然的情怀，而后人又怎能一一体会“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景色和境况呢？

“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短短一首韦庄小令《荷叶杯》，叙尽一个令人唏嘘不已的故事，读来却是怆痛。此刻，空气中的潮湿和诗词中的阴冷都抵不了旧时的叹息。在这个寒冷的季节里，能够感动人的东西毕竟是太少了。除了那旧时月色。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张若虚的诗，犹如一幅亮丽的画面在流动，圆而亮的月，绿如蓝的春江水，灿烂若锦的花，由天地分而始，明月穿越时空，为黑夜增添了光华和浪漫。

“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白用寥寥二十个字将月的明、月的净、月的冷全部淋漓尽致地揉进思乡的情中，不由令人发问“乡关何处是！”“月是故乡明”。

【3】

“月是故乡明”。早几年在澳门的赌场，我一人神色慌张躲开喧闹的“赌城”，海面的微风吹拂着头上的清辉，如影子在我身后走动。我逃似地回到宾馆，当即在宾馆的信笺上写下了“月是故乡明”的诗句。然后，在纸的空白处，画上了一轮圆圆的月亮。我折好信纸，小心谨慎装进信封，交给信差，邮寄我的思乡。

其实，我的信还没到，人却从澳门回到了家乡。独自在异乡的喧闹里，最渴望见到了，还是家乡的那轮明月。虽然心里十分清楚：诺大的天空，仅此一枚月亮。然，我却还是惦记信封里的那枚月亮和古典诗词里、现代美文里的明月。

【4】

古人将人生的无奈与希望、思念等等一齐付与一轮明月，让月亮充满了人情。有诗词为证：杜甫“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刘禹锡“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张九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杜牧《泊秦淮》“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东坡先生“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一轮明月催发了文人的灵感。而现代文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将花月夜的美勾勒得有形有色：“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其行文如涓涓流水携淡淡花香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是的，古往今来，美好的月色恰如催*愫，激发了文人的情欲。多少的山盟海誓都在拜托月亮来印证。不论是花香幽幽的春天，还是清风鸣蝉的夏日，不论是红叶烂漫的秋季，还是银装素裹的冬时，都别有一番情致。

旧时月色，几声琴韵。啜茗灯前，几许闲话。原来，月色一直照在我的西窗，熟读的诗词，也一直潜藏在整个冬季。我的许多暗藏在笔端的情绪，如波涛汹涌，如月色倾城，在寂静的夜晚肆意泛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