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杯盘狼籍的下午,老友对坐,各自面前的绿茶泛出淡淡的青烟,交织成一个又一个话题。老友深吸口烟,抿口茶,说:谈谈你去过的地方吧,你印象最深刻的是哪里?我陡然一愣,这才发觉,我忘了很多东西,忘了的东西是不是能从深锁的箱底翻捡出来呢?曾听人说,西湖澄静如练,我没有感受过;也有人说,长城宛如一条长蛇,我也没有被它缠绕过。名胜古迹我无缘相识,说什么?我只有淡淡地笑,淡淡地回答:我只见过故乡青石板的美,故乡的山,故乡的小房。然后哑然,还有什么能对他说呢?
人的一生会沉淀很多记忆,为着某一个年代的某一次哭和笑,或是亲人的某一句关切的话语,乃至门前爬在篱笆上的黄色的丝瓜花。有些随着时光变得渐渐模糊,有些却日渐清晰,永不老去。
我的童年是在湘南的一个小山村,在那里我一直生活到七岁,上小学是在湘北的城里。山村的孩子是大自然的宠儿,从没有对我说你应该这样或应该那样,而家门后的一棵板栗树却教会了我如何爬上最高山的枝,去看更远的风景。林中穿行时,茶树的花又教会了我如何在众多的花中寻找一个熟了的茶片儿,然后摘下毫不留情地吃进肚里,不到七岁,我就知道如何追逐蜜蜂飞过的痕迹,去吮吸花蜜;如何用长长的竹竿去掏鸟窝;学会了如何在弄湿了衣裤时,告诉母亲我是掉进了一个小水塘,然后换来母亲一阵的心疼。到了城里,是另一种童年,七岁的童年就封存在记忆里了。父亲的严厉取代了母亲的心疼,老师的教导取代了大自然对我的无尽的给予。我如一头被驯服的狮子,野性成了我过往的英勇。因着这段童年,我有了很多日渐清晰和模糊的记忆。
起初,每逢寒暑假我就会回家与母亲团聚,与七岁时我认识的一切团聚。十五岁,母亲也迁来了,就再没有回去过。
有些东西渐行渐远时,就有点不敢相信曾有过的一段。
大学毕业后在一所学校教书。今年新迁了教学楼,教学楼是四合院式的,四周一样的楼梯,一样的教室,像迷宫。今天通知开会,是在晚上,出了教室,转到二楼,才发觉不是开会的地点。于是转了一整圈,开完会出来后到四楼教室,推开门,一群陌生的学生,又转了一整圈。筋被力竭地站在自己教室外的阳台上,陡然之中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似乎在多年前我就曾在迷宫中穿行,多年后只是让我重新温习而已。
记忆中的那个小山村,人多,屋也多,一座挨一座,屋脊连屋脊,亦如迷宫。迷宫与迷宫之间是由青石板铺成的。青石板,是一块块很大很平整的石头,由于放在众多房子与房子之间,屋椽遮住了阳光,显得阴暗,两边长满了苍苔,中间由于走的人多,倒也洁净。下雨时,雨从屋椽的中间漏下来,打着苍苔,打着石板,清清脆脆。那声音在我心头一直滴到现在。像寺庙悠远的钟声,传过旷达的原野,伴着少妇独守空门的怨叹;又像诗人嘴里嘣出的一个又一个佳句,脍炙人口又警醒世人。,回味无穷。古文豪张潮说过:雨之为声有二——有梧桐荷叶上声,有承椽溜竹篱中声。可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雨之为声还有青石板上声。
就是在这样的迷宫里,在这样的青石板上我走到了七岁。
深切地记得一次和小伙伴在迷宫里捉迷藏。几个来回后,终于轮到我了,我找了个自认为安全的地方躲了起来,可过了很久,却没有听到找我的声音。天色渐晚,我探出头,才发觉小伙伴都已不见了。家家飘来饭香,我已分辨不出哪才是母亲的手调制的香气。看着一样的门,一样的弯道,我不知道朝哪里走才是回家的路,我感到恐惧极了,一屁股坐到青石板上哇啦啦哭起来。心里想着我再也见不到母亲了。这时一只温热的手拉起了我,手的皮肤有很多皱褶,还有一个苍老而亲切的声音:找不到家了吧,跟我走吧。我乖乖地低头看着她那双走在青石板上的小脚,一步一步。终于又得回了母亲的心疼。二十多年的今天,我不是捉迷藏,却也在迷宫里转了几个圈,往日的恐惧在今夜又重新出现了,只是年龄让我对恐惧多了一份承担,所以我能自己从迷宫里走出来。但我知道我一直没从童年的迷宫里走出来。
家乡背靠一座山,地图上是找不到它的名字的。那山说高,其实并不高,说不高,对于还是小孩子的我来说,可比任何一座想象中的城堡还要高。它只是连成一片长纱带中的一部分。清晨去看它,整座山分为三个层次:山脚是深黛色的,灌木,翠树夹杂丛生。中间灰色与青色相间,人的视线有了朦胧感。再望顶上,不散的雾气依依地缭绕着。太阳底下看它,阳光一路从山顶披泻下来,富丽堂皇,如帝王头上的冠冕。傍晚时分,小山更如一个害羞的少女,半掩着面纱 ,沉静在一个美丽的梦中,这时的一切静谧而安祥。只偶尔听见几声鸟的鸣叫。因为母亲一直不许我独自进山,所以我唯一一次和这座小山作亲密接触,是和我的婶婶一起。那时我进到了山里,山在我的记忆中就不再是个剪影,而是一幅真真切切的风景画。婶婶牵着我开始登山,石级起初很陡,到了半山腰,只觉得身悬半空,猛然回头向下看,人影绰约,隐隐几声鸡鸣狗吠传来,那情境倒和李白的“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有相似之处了。终于进到山里,有一片漫无边际的竹林,身陷林中,总感觉是到了一片海,有风吹过的时候,竹林就“悉悉簌簌”的,像一对恋人的低语,可我不怕,摘片竹叶含在口里,清朗地吹着,雀跃地跟在婶婶后面,快乐的心情,好像鸟儿的第一次放飞。
下了一个坡,猛然发觉在苍树翠林间点染了一座房,小房由土砖垒成,乍一看,会觉得它出现得很突兀,但细细一想,只有这样,山才有生机,因为有了房,就有人住,只要有了人,任何景物都不会单调。我还在对着那穿过树缝的直直的炊烟发呆,婶婶拉我进了小房,一个老爷爷满脸皱纹地迎了出来,现在回想,他大概是个看林人,婶婶与他寒喧着,我坐在小板凳上看着来路。在幼小的心灵里,这山,这小房都似曾在梦里出现过。而那天进到山里,只是为了让我印证一下。
有青石板的地方生了我,有山的地方养育了我,或许我早已注定要作个自然的女儿。要不何以在别人眼里并不美的景物,在我却有一种前缘之感。现在的我身处闹市,尘世的喧嚣和世俗的纷争让我忘了什么是纯净?我的心时时惴惴不安,时时问自己,你是不是曾丢失过什么?可回答我的依然是窗外汽车的轰鸣。
今夜站在教室外的阳台上,我突然找到了答案。我为什么时时梦里闪过那青石板,那山,那小房,为什么对于它们我是那么怀念乃至依恋。我是山的女儿,是大自然的女儿,感谢上苍给了我一段岁月,但岁月毕竟不能复制,过去了就成了温馨的记忆。很多的事要过多年后才会了解,而了解过后却总有一种怅惘,因为光阴不再。对于那些清晰或模糊的往事,以前从没有想过要如何去保有它,直到今天我终于懂得了保有的方法。在这个深夜,在我的笔下,我的模糊或清晰的往事一齐涌上来,它们等待着我,等待我去写下来,等待我把它们化为纯酿,永久地封存。再过多年后拿出来,芳香四溢!
-全文完-
▷ 进入落花风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