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人一生的几件大事:娶妻。生子。养老。送终。然后给自己准备一合漂亮的棺材。
“能掐会算”的外公,生子未能如愿,一生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外嫁,将小女招婿上门,意在养老送终。入赘的女婿“条件不错”,无亲无挂:3岁时死了父亲,16岁时其母病逝,不两年,两个姐姐相继离开人间。后来使外公顺心的,是一生除了女儿有时与他们争吵两句外,女婿从来没有和他们拌过嘴。
外公的小女儿是我母亲,入赘的女婿是我父亲。
第二件失算的,是准备好的棺材易了主。五十年代中期,大姨家的自留地上有棵柏树,外公出工钱和粮食,请木匠去做了两合棺材。棺材一直放在大姨家,1971年夏,外公病重,外婆也时常卧床不起,想抬来以防万一。外公喊人去抬时,大姨却不同意了。
大姨的理由是:先前四山可见铁锅般的枫杉柏杨,在大炼钢铁中砍来炼钢了,相对棺木来说,此时工钱和粮食已显得微不足道,此其一。其二,大姨与孤儿出生的姨父白手起家,建了5间正房和两间厦子,加上养育6个儿子,难有更多的钱来为自己置办棺材。第三,大姨常对我母亲开玩笑:“独木不燃,独鸡不叫,独子不孝。”其实也担心自己的几个儿子将来会“三个人分两个粑粑——等起”。更为重要的是,做棺材时我母亲还未成家,大姨有一份养老的责任,而今父母享受着外公外婆的全部家产,理应由父母负责安葬。
大姨的理由不能说站不住脚。
父母理解大姨的心境,自然说不出什么,只好不顾 “饱存饥粮”的 古训,挤干积蓄,卖了粮食、辣椒之类所有值钱的东西,加上赊欠,为外公们购置了两合总值130多元的棺材。没想到接着发生的旱灾,使全家的生活陷入困境;也使我和外公们共过的“好日子”中断了很长一段时间。
在我的记忆中,外公外婆从来没有参加过生产队的劳动。身材高大额间有一个大包的外公,常穿黑色的长衫,包着黑色的丝帕,提一根焦黄的长烟杆,养着10多只山羊。早晨牵羊上山,傍晚赶羊归家。他上山归家时,多要背一背篼柴禾;就是赶场归来,胳膊也夹着在路上捡到的树枝。名曰:“空手出门,抱柴(财)归家”。
我从小喜欢与分家另过的外公外婆吃住一起,直到离家读初中,原因是外公外婆的饭菜比父母的好多了。
外公有一门手艺:埋人算八字。尽管那年头对封建迷信打击很严,但迷信“一坟二房三八字”的也大有人在;他那些书在文革中烧了不少,也藏下许多;不时埋人的“罗盘”、“铙”和算“八字”的万年历被公社干部收了去,过后托人又要了回来。一次,他正在为一家清明垒坟打躬作揖唱祭文,一位路过的公社干部质问:“你又在搞封建迷信!”他说:“我唱的是新章程。”“什么新章程?”于是他唱:“豌豆两斤胡豆两斤双季稻,年年超纲跃;包谷一行红苕两行多增产,超过千斤关……”那人也被他逗笑了。对方又问:“张八字,你埋的人究竟如何?”外公知道对方指的是“是不是灵应子孙升官发财”,他却答:“我埋的人从来没有爬起来过。”又引得对方一阵大笑。
因此,外公不时带回一些“刀头”、粑粑、豆腐之类的祭品,不时买一两升米回家——靠生产队分那点粮食,就是风调雨顺不掺杂粮不够吃半年——还有我爱吃的水果糖、油炸粑。父母碗中不是酸菜炒饭,就是洋芋红苕包米,下饭菜多是一碗糊海椒,加上地里四季生产的蔬菜。外公们也吃杂粮,只是有时在米中混少许包谷砂;红苕洋芋也蒸,只是想吃时放几个在甑匾上面。总爱蹲在上席板凳上吃饭的外公,吃什么都给我准备一份。不时也带着我去埋人,将滴有鸡冠血的酒喊我喝下,说喝了就不怕鬼了;又说看死人要盯着死人的脸多看一会,就不再害怕……
给外公们购买棺材的第二年出现大旱,田野剩下的只是一片片焦灼的秧苞草,为数不多的烂田也开了裂口,那裂口比干田的还大,有的地方能落下一头猪崽。
没有活干的生产队,就“放”大家出去搞副业,每天交1块给集体。会木工的父亲不时找到一笔生意,所得工钱除了交生产队外,还可还点赊欠。随着旱情加剧,父亲的生意越来越少。也难怪,“水灾一条线,旱灾一大片”,连吃都顾不上的人们哪有钱建房造屋!许多嫁姑娘的人家因“办不起”嫁奁推迟了婚期。实在揭不开锅了,只好到亲友家去借粮食;亲友家也困难,往往都是空手而归。真是祸不单行,父亲背部生了一个大疮,医了很久。刚医好,一头60多公斤重的架子猪,病死了。
过完春节我们家就揭不开锅了,此时真正理解了什么叫青黄不接。原盼望上年丰收的父母,只好面对空空如也的粮仓和米柜。刚满10岁的我,不得不和寨上的小孩一道上山掐清明菜、蒿芝,挖岩百合、蕨根……为洗去岩百合每瓣上苦味很重的红膜,我和外婆坐在水井边用木灰泡,用指甲一瓣一瓣地抠,如此反复半天,打成粑粑吃时,还是苦味绵绵。
外公的“生意”也因灾而清淡了许多,收入很少的钱,除了满足他进出必喝的一杯酒外,多用来购买了粮食。我和妹妹在他们那里吃住,减轻了父母的负担;他也常常喊大姨家的小孩来家里,住上三五日……
外公在父母为他置好棺材次年,在家谱上写下了:“……房屋及所有用具,由女婿罗会权、女儿张昭霞继承,他人不得干涉。”病后的外公又活了4年。1975年夏天的一个中午,晌午休息的人们听外公摆完秦始皇一统六国的龙门阵出工薅秧,外公也准备上山放羊。他走到房侧倒在了滴水沟里,半身麻木说话不清,医生说是患了中风。经吃药调养,卧床两月的外公渐渐又能行走,后来能到离家7公里外的宽坪或大兴赶场了。腊月二十九日这晚,他去邻寨一家“安香火”,谁知跪下时倒在地上就没能站起来,也说不出一句话。次年正月初七,我去离家20多公里的鹦鹉溪一亲戚家拜年,三两天就会回来。我向他辞行时,他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我,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后来我想那目光是一份希望,希望我不要离开。第二天,我在亲戚家接到了外公去世的噩耗……
外公去世后,睡在父母为他购置的棺材里,上了山;外婆离开人间,也睡在父母为她准备的棺材中,与外公合了墓。
外公外婆去世后,所幸全家老少没有大的病灾,牲畜也少有了闪失,加上土地承包到户,一年四季不让田土空闲的父母,使一家的生活开始滋润。外公去逝当年冬,父母为外公外婆打了一块“七镶碑”碑上记着:“故岳考,张广富,生于清光绪戊申年二月十八日……岳妣,傅成兰,生于清光绪戊申年五月初一……”;过了12年,父母将“七镶碑”换成了“牌坊碑”。在当地,至今也是最好的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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