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我看见一位中年，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肩抗锄头，面带微笑，从一千多年前的庐山下走来，步履是那样的从容轻快；渐渐地，中年变作了老人，满头飘雪，竹杖芒鞋，宽大的布袍，罩着他气弱之躯，显得几许苍凉几许凄清。只是他那沟壑纵横脸上的微笑没有变，他那淡雅清新真率朴实的心态没有变，悠然地向着五柳树下简陋的草庐归去。凝目仰视，出之心底的呼喊，这不是陶渊明老先生么？

先生自何而来？我曾经这样地问。先生笑而不答，只是用那已布满青筋的手紧握笔管，颤颤巍巍写下《乞食》诗一首：“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揉揉眼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想象中的先生，总是在“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在“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大自然种悠然生活，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学富五车的读书人，一个才情并茂的大诗人，却因饥饿难耐，乞讨于野。

当初先生可不是这样。先生的曾祖父陶侃乃东晋开国元勋，官至大司马，先生的爷爷陶茂、父亲陶逸都曾官至太守；外祖孟嘉乃东晋名士。虽然在先生幼时家道即已中落，但先生自小就饱读诗书，颇具为官之才。成年以后，虽然仅仅只做过祭酒、参军、县令等低级官员，但先生那“不为五斗米折腰”挂印辞官的行为，千百年来让多少后来人仰慕，先生那一篇辞官时写的《归去来兮辞》，让后来多少人赞不绝口。先生是从当了仅仅八十一天的彭泽县令任上辞的官吧？辞官的时候是四十一岁吧？那是公元405年11月的事情。

后来有人曾说先生是“逃避主义者”，但我认为您绝对不是，您要逃避的是当时黑暗的政治，而不是生活本身。一旦回到庐山脚下的小村，您便如童心赤子，见大地可爱，观鸟兽亲切。葱葱郁郁的榆树、成行成排的桃李；夕阳西下，黄昏中远处烟雾霭霭的山村，农舍上袅袅升起的炊烟；深深小巷中汪汪的犬吠，高高桑树顶上喔喔的鸡鸣，还有那农夫耕作的甜酸苦辣，无不在您的心中。晚上，伴着一盏孤灯，一首首淡雅清新、真率朴实、不假雕饰而又生趣盎然的诗篇，便泻出于先生的笔端；不留意间，先生便登上了五言古诗的高峰，成了“田园诗歌”的鼻祖。正如后来的林语堂先生所言：“他为尘世所生，而又属于尘世，所以他的结论不是逃避人生，而是“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耕耔”。陶渊明仅是回到他的田园和他的家庭里去，所以，结果是和谐，不是叛逆”。

我是怀着不忍和感慨的心情读您的《乞食》。诗中记录着您归隐二十年后，已经到了晚年，却因遭灾，饿得实在无奈，出门去讨饭。漫无目的地走着，敲开了人家的门，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是一个多么让人心酸又尴尬的事情。好在主人理解您的来意，谁也不说破您来讨饭的本意，只是用酒饭招待您，于是谈笑终日，您即席赋诗。在诗中，您感叹自己不能像韩信那样，在生时建立功业，以报答洗衣服老妈妈一样来报答主人的恩情。这首诗开头四句诙谐生动，结尾四句悲愤却寓意深刻，让人读时不仅潸然泪下。

过去，曾有人说您晚年的乞讨，是因为您归隐的结果，假如您中途答应了当朝的邀请，出士为官，也不至于落得晚景凄凉。然而，我却非常赞同林语堂先生的观点：“我们如果把积极的人生观念和消极的人生观念适度地配起来，我们便能得到一种和谐的中庸哲学，介于动作和静止之间，介于尘世的徒然匆忙和完全逃避现实人生之间；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哲学中，这一种可说是人类生活上最健全最完美的理想了”。

正是由于您对当时那种“或假财色以交权豪，或因时运以佻荣位，或以婚姻而连贵戚，或弄毁誉以合威柄”的社会现象格格不入，更不能和大肆屠戮、使人民生灵涂炭的晋朝皇室同流合污，于是抱定“穷则独善其身”的想法，辞官归隐乡间，才竖起了您那高尚的人格，一流诗人地位和“自然”深刻的生活哲学。君不见，“当年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谁还能记得当年的皇权，但历史却永远记得您那种“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的达观精神和“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骨鲠之气，还有那永不凋谢的桃花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