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医生会诊的结果是,这个救过想容的男子患了失忆症。至于会否好转,还得留院观察。
一个月过去了,青年男子依然如故,对我是谁这个原始的疑问苦苦求索,不见任何好转的迹象,倒累积了让花想容快支撑不住的医疗费。想容权衡再三,作了一个无奈的决定。她为那男子办了出院手续,尽管医生一再挽留。可住这儿并不比家里更有意义。而且,她着实没看出什么复原的希望。
男子随想容走出医院,面对全然陌生的世界,后退了一步,恰似一个初生的婴孩,新奇而恐惧。他侧脸以一个成年人沉着的姿态询问想容我是谁,想容被自己的答复吓了一跳。
你是杨剑!
杨剑?!我是杨剑,原来我叫杨剑。
想容打开房门的一刹那,食指指着自己的住处对茫然的杨剑说:
这就是我们的家,我是你的妻子。本不想直接告知你,让你可以自己回想起来。如今看来,似乎没那个可能!
想容将钥匙随手扔上茶几,坐在藤艺沙发上,若有所思。杨剑环顾着这个全然新鲜的住处,从客厅到卧室到厨房到卫生间,再折回客厅。一旦找到归属,他很快就确立了自己的定位,迅速地完成了角色代入。
想容与居委会来回沟通过几回,终于赢得了对方的谅解与体恤。人们一旦从情感上接纳了这个陌生人,很快就会将原本以为不合理处识为平常。周邻也很快认定这个新来的陌生男子就是杨剑。至于是不是从前那个杨剑,这本身并不要紧。让人欣慰的是,此杨剑不再有彼杨剑的冷漠,反而热心得让人汗颜。杨剑几乎包揽了周边每家每户略重一点的力气活,扛袋大米,背背煤气罐什么的,从不含糊。他乐此不疲地帮助着每一个他能够帮助的人。如此可心的邻居,任谁也不会拒绝。
二十一
想容除开与杨剑分床而眠,其他琐细之事也真如水一般渗透了每一处裸露在外的缝隙。她异常真实地感受着身旁这个男人的细致,这个男人的善良,这个男人的强悍。她的生活朝一个全新的轨迹滑行,愈滑愈远,远得花想容都快忘怀了来时的路。只有当她抬起手腕瞅那只梅花牌手表时,才又模糊地浮现那段伤痕累累的往昔。但她始终严防紧守着最后一道防线。虽然杨剑也诧异自己的妻子为何要与自己分床睡,可他并不反驳,坦然接受了这个不成文的约定。
年仅24岁的杨剑以他用之不竭的活力和饱满纯真的热情打动了想容身边每一种可能产生的阻力。其中包括杨剑的养父母,也坦荡接纳了这个善良英俊的新儿子。
二十二
不过,杨剑与想容同时也面临真实的窘境。杨剑庞大的医疗费几乎花光了想容所有的积蓄。两个人没有任何经济来源。想容于是想重操旧业,把那家被火焚毁的面庄重又开起来。可这需要不菲的预算。杨剑见想容整日忧心忡忡,愁眉不展,主动上门找到养父母,摆明了目前的困境。
父亲看一眼沉默无语的母亲,彼此心领神会。养母从卧室抱出一只方方正正的枕头,当着杨剑的面拆开密密的针线,倒出来细碎的芦苇絮与各种面值的钱币。她将钱捋整齐绑一根橡皮筋递给杨剑。
这么些年,我和你爸本就不宽裕。不过,咱们一直坚持存些钱,以防生个大病什么的。因为面额数目都不大,不好到银行。好在我和你爸一直康泰。这两千多块拿给你和想容,算我们一点心意。
杨剑颤抖着接过这一捆纸币,泪水盈满眼眶,断了线般滴滴砸在手中的钱卷上方。双膝一软,跪了下去,膝盖抵到冰冷的水泥地面。父亲慌忙上前扶起杨剑,许久地静默。
好好帮想容把面庄开起来,想容是个好姑娘,。。。。。
二十三
杨剑郑重将钱递给想容,并说明原委后,想容也哭了,泪水从她捂着脸的指缝间渗出,打湿了杨剑的手掌,打湿了那把含着杨剑手温的钱币。
这把饱涵泪水的钱终于让被火熏得漆黑的墙壁焕然一新。购置完桌椅与灶具,钱已告罄。
可想容必须把煮面的材料买回来。她实在不忍杨剑再去找养父母。直到开业前一天,她都瞒着杨剑。而杨剑兴奋地忙活着,把小小的店子里所有可擦的角落统统擦过三遍。即使椅子脚与窗棂,都一尘不染。想容独自走了出去。
秋天的风并不凛冽,吹面不寒,她额前的刘海飘起来扫得眼睛痒痒。不知不觉,走到粮油公司门口。迎面遇见第一任丈夫的姐姐严珍。虽久未谋面,可严珍还是一眼认出想容,还热情地招呼,推了想容一把,并不觉察想容异样。
听说妹妹又结婚了。一点没变,还这么水灵。才结婚就是不一样,这手表,啧啧。。。。。。
严珍性子急,说话如从金鱼口中冒出的气泡,容不得人多想。她抓起想容的手腕,审视着那只闪亮的手表。想容从手腕上脱下来戴在严珍手上。陡然眼底一亮。
姐姐戴着也好看。不如就卖给姐姐。
当真,多少?
就一百块,外加三十斤全国通用的粮票。
严珍在供销社见过这种手表,标价198元。歪着头笑着看想容。
当真?可我身上没带这么多钱。不如明天你到这儿,我拿给你!
也成。这表,姐姐先戴着。
二十四
各自别过,严珍自是欢喜,想容却有些惆怅。她望一眼深秋湛蓝的天空,释然,也算告别那段苦难,以后又是一番景象。穿过满是红砖砌就的院墙,回到住处。见到开门的杨剑温暖的笑容,心里觉得前所未有地踏实。
吃饭吧!早弄好了,就等你回来一起吃!
想容望着系着围裙忙碌的杨剑,一股温暖游到了嗓子眼,在杨剑递过来那勺灼热的蛋汤里溶解。
想容面庄开业那天下午生意很好,好得出乎两人的意料。忙碌到深夜,杨剑帮忙收拾板凳时,眼睛的余光扫到了想容的手腕。
容儿,手表呢?
想容没来由地慌乱,血瞬间涌上脸颊,片刻的沉默。
卖了!反正没什么用处。。。。。。看我干啥,快收拾!
杨剑也没太大的反应,呆呆地看一会儿低头拖地的想容,心头酸酸涩涩的。想找一句风趣的话,始终启不了齿。
二十五
日子过得忙碌而充实。想容生意虽好,其实她一个人完全可以忙过来。杨剑忽然想找一份工作。
我想找份工作。店里主要一早一晚忙点,我上班之前,下班之后一样可以过来帮你。等我们条件好一点,就可以生个孩子。
想容羞红了脸,在灶台边别过头去掩饰内心的慌乱。
谁要和你生孩子!
二十六
想容的第一任丈夫先前所在的单位刚好缺人。提了一条好烟给过去的老领导,竟就应了下来。虽只是临时工,也足以让小两口晕眩一阵。
厂里的工作是三班倒。杨剑被分在9号炼钢炉前,工作艰苦而危险。正式工和合同工都指使临时工干最苦最累的活。他的组长叫孙跃民,自身倒确有本事,对人尤其苛刻,念书经常被一个叫杨剑的孩子欺负。如今,不自主地把这种积淀在心的幼稚的仇恨记到了新来的杨剑身上。小组原本六人,数字吉利,又多出一个,情况就两样了。组员都有些排斥杨剑。不过,他倒安之若素,一如既往地亡命工作,即使拿的新酬别别人都低,也不计较。他很珍惜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
炉口的火如一条火龙冲膛而出,伴着呼呼地轰鸣。从炉顶溅起的火星仿如一场盛况空前的烟花典礼。在炉底刨开的火红的炉渣腾起的逼人的高温常常让工人脸上一层层蜕皮。杨剑一铲铲将矿石与煤炭递入炉口,伴着震耳欲聋的轰响,好比一场浩大的工业战争。开敞的庞大车间就是战场,随地可见躺在传送带或地面的滚烫通红的钢胚,四处飞扬的火星,来回运送笨重的钢炉的体型巨大的吊车,构建了另一个惊心动魄的世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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