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动
一
学期结束了,我明天就可以回家度一个愉快的假日了。一想起在农村的那个宁静、舒适、充满田园情趣的家,就心驰神往。来这个偏僻的水上小镇已经一年了,我差点憋出病来。
晚上,我到吴校长家找他谈点事情,在家的是他的儿子。我问:“你爸爸在家吗?”“他还没回来呢。方老师,您进来坐一会儿吧。”我走进吴校长的家。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坐下来。看房间的摆设,我不禁自叹:自己大概一辈子也造不出这样的房子,添不起这样的家具了。不过,这么上等的房子,这么阔绰的摆设出自一个普通的中学校长之手,不免使人产生些联想,至少这样的环境和一个寒酸的中学教师的身份是不相称的。在人们的印象中,教师的地位是卑微的,生活是清苦的,实际情况也是这样。
没多久,吴校长腆着大肚子回来了。他把我让进里面的房间。
“方老师,你找我有什么事?”校长笑着问。
“吴校长,还是调动的事,不知你们研究得怎么样了?”
笑,从吴校长的胖脸上慢慢消失,代之的是极度的不耐烦。
“我不是说过吗?再等一年。我们这里的情况,你不是不清楚,你一走,就是两个班的语文没人代啊。”
“我走了,还会分人来的啊。”
“那不同。你虽然脾气有点倔,书教得还是不错的。再说,每年分来的人也不是很多。”
吴校长向后抹了一把稀疏的头发,拿腔作调地说。我心里一阵恶心。
为了达到我此行的目的,我不得不重新振作精神,说:
“吴校长,我家庭比较困难,你就放我走吧!”
接着,我把家中的难处又向他诉说了一遍,可终了,他还是那句话:
“好,不管你怎么说,你在这里再呆一年。一年以后,我一定放你走。”
完全是不可更改的语气。我知道再谈下去也没什么指望了,只好无可奈何地起身告辞,但手心痒痒,真想在那油亮亮的脸上抽一巴掌。
回到宿舍,我心中仍余气未消,同室的袁老师见我一脸不高兴,问:
“事情谈得怎么样啊?”
“校长还是不放我走。”我气哼哼地说。
“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想回去找找关系,只要拿到调令,他不会不让我走的。”
“能找到关心吗?”
“家里人说已经找到点小关系。”
“方老师,能调回去尽量回去吧。别在这里受窝囊气了。”
“能调回去当然好,这里我真的蹲够了,可事情哪里那么容易啊?现在办什么事都要关系,都要钱。”
二
我终于离开了那个让人心烦,让人气闷的地方,虽然可能只是暂时的,我心里仍然很高兴。回到家乡,一切是那样熟悉,一切又是那样亲切。
回家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我的姐姐家。姐姐一家都在。
“姐夫,调动的事情怎么样了?”
“我前几天碰到一个过去的老同学,他说能帮着想点办法。”
“能有把握吗?”
“这哪个知道,只能试试看。小方,你非要回来干什么?”
“那地方我实在蹲不下去了!”
我把那里的情况一点不漏地告诉他们。我说,我们住得很差,宿舍的窗户连块玻璃都没有,冬天就用塑料纸钉钉,屋顶上雨下大了还漏;教师的伙食也差,吃饭和学生一个食堂,早晚只吃大头菜,学生看见都笑。我说,那里的学生不爱学习,上课睡觉,下课打架,考试作弊。我说,那里的领导无能,不会管理学生,学生思想混乱;不会管理老师,老师情绪低落。就是一年一度的评比先进也不是评真正有工作实绩的老师,而是把那些只会听他话,围着他转的人作为先进。我还说,那里的社会风气糟糕透了,我的眼镜没了,衣服没了,有一位外地老师晚上好端端走在路上,竟遭到当地小痞子的暗算,弄得外地老师晚上一出门就提心吊胆的。
我把在那里一年的感受都倾诉了出来,觉得畅快多了。姐夫姐姐惊讶得不得了,就连站在一旁的六七岁的小外甥都睁大了眼睛听着。
“小弟,这些都是真的?你寒假回来怎么没说呢?”姐姐说话时眼睛都有些湿润了。
“其实,条件苦点也没什么,只要领导开明,工作能顺心也就行了,可惜……为伙食的事,我向他们几位领导已经反映多次了,可就是迟迟得不到解决。有一天早上,干饭是昨天剩下的,在锅里热了一下,硬得像枪子,稀饭像是刷锅水,又稀又脏。我们气得饭没吃就走了,上午的课,我们也没上。这以后虽有了些改善,可领导对我们的印象就始终不变了。”
我委屈地说着,心里一酸,差点掉下眼泪。
姐姐姐夫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姐姐用手碰碰姐夫说:
“你明天和小弟就再去看看吧,带点钱。”
“带多少呢?”
“代一千吧。现在办事,少了也不行。我们手头暂时紧点不要紧,一定要把小弟调回来!”
“好吧。我们明天去看看。”
三
那位姓谈的家在教育局大院里,我们带着钱,又买了一些食品找到他的家。姓谈的还没下班,在家的是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一个十五六岁,一个十三四岁。
我们坐在沙发上焦急地等着。我随手拿起沙发茶几上的一个本子,我猜想,这一定是他家儿子的,就友好地问那位小点的孩子:
“这本子是你的吗?”
“是的!”
我吃了一惊,回答是那样强硬,好象我是他天生的仇敌。可是,我却搞不清楚,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对人怎么如此冷淡呢?在我的想象中,我们一定会很友好地谈下去的,而且,在学习上,我兴许还能帮他点什么。我第一次尝到了求人的滋味。我觉得自己渺小得可怜,可怜的还有比我小很多的这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我想起长在农村的小外甥,他是那样的活泼可爱,他的心以后也会变得这样冷吗?我沉默了,我们没办法再谈下去了。
又等了好长时间,姓谈的回来了。这人个头不高,脸部呈外凸形,似乎每块肌肉都往外挤。
寒暄之后,姐夫问:“老谈,那件事怎么样了?”
“我已经和他们几个领导提过这件事了,过几天,我再找找他们,你们的申请报告带来了吗?”姓谈的嗓门挺大,但底气似乎不足。
“带来了。”姐夫说,递上报告。
谈看了看,然后放进公文包里。
“老谈,这件事无论如何请你帮帮忙!”姐夫说。
“那当然,我一定尽力。只是现在办事……不过,既然是老同学的事,我会尽力的。”谈的口气游移不定,同时显出为难的样子。
姐夫从包里拿出一个纸包,递过去,说:“老谈,这个你收下,留着办事用。”
那位姓谈的似乎早已知道那纸包厚厚的是什么东西,忙推让:“老同学,你这是干什么?我在这里混这么多年,这点小事还是能办的;即使办桌把饭,我替你掏就是了。”谈的口气忽地肯定起来。
推让了一会儿,姓谈的还是笑着收下了,只是笑得有些勉强,像是费了很大的劲堆上去的。
“老谈,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放心吧!我一定尽力办。”
姐夫站起来,又从包里拿出食品放在沙发上的茶几上。谈自然又客气了一番,并关照今后千万不要破费了。
“那,我们走了。”姐夫说。
“老同学好容易聚到一起,我们痛痛快快和几杯,怎么要走呢?”
“不了,我们还有事,以后再来麻烦你吧。”
“这怎么行?有什么事情吃过饭办!”
又谦让了一会,谈才把我们送出门。他握着姐夫的手像是安慰地说:“你实在要走,我也不拦你了。那件事,我会想办法的!”
从姓谈的家出来,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心里轻松多了。姓谈的家里真闷,好象没有窗子,尽管电风扇呼呼地直转,可还是异常气闷。姐夫好像并不轻松,我不解地问:“那位姓谈不是说尽力办了吗?”
“那家伙,我跟他打过几回交道,办成的不多。”
我的心凉了半截。
“那你还把钱给他?”
“不给他给谁呢?别的人又不认识。”姐夫无可奈何地说。
四
从城里回来,为了消除无聊,更为了避免那些烦人的调动问题,我便整天泡在小说里。只有在这时候,我才像走进了一个净化过的世界,生活也随之有了趣味。
过了几天,姐夫让我去看看事情办得怎么样了。我去了,不过,我没有去姓谈的家——他家我大概一辈子也不想去了,我径直到他的办公室。提起调动的事,他说已经和几位领导谈过了,申请报告也交上去。现在还没研究调动的事,让我耐心地等消息。
就这样,没过几天,姐夫就叫我催着我去看看,可,每次都没什么结果。
有一天,谈说:“路这么远,你以后不要再跑了。等有了消息,我打电话告诉你。”
我知道,找了他几次,他有些烦了。其实,我自己也早已烦了。钱是给了,还要低三下四地陪着笑脸。一想起在谈家的情景:小孩子的冷淡,妻子的不耐烦,姓谈的居高临下,我的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回到家,姐姐自然很关心,我把姓谈的话又重说了一遍,末了加了一句:“我看希望不大。”
对回来,我本是很热情的,现在看来,事情远没有想象的容易,热情自然也冷了许多。好在,不管事情成否不用再去看人家脸色了,心里倒也轻松了许多。只是,能不能调回来这个问题还是像挥不去的噩梦一样缠绕着我。
为解除烦闷,我想到了到同学家散散心。他和我是师范的同学,又是同乡,分配时分到了靠家的一所村办学校。
到了同学家,看到老同学正坐在门口树阴下看书,那悠闲自在的样子仿佛神仙。我车子骑到他跟前了,他还没发现呢。我叫了他一声,他才放下书本,惊喜地说:“是你啊!”说着赶紧把椅子让给我坐,自己又回去端了一张,欢快地像一只奔跑的小鹿。
“好清闲啊!”坐定之后,我笑着说。
“穷快活呗!你在那里怎么样?”
“别提啦!我正忙着调动呢。”
“调动?调回来?回来有什么好?”老同学吃惊地望着我,那惊讶的神情差点把我逗笑了。
“可,在那里有什么好呢?”我笑着反问。
于是,我把在那里的情况绘声绘色地向他又讲了一遍。听了我的叙述,老同学一点也没有惊讶的样子。我困惑了。
“你想得太简单了!那地方就是远点,偏僻点,有人还想去呢。你说那里有困难,哪个地方没有困难呢?”
“可,靠家总要好点吧?”
“好什么呢?你宿舍差,我还没宿舍呢。住在家里吧,又住不开。现在哥哥刚结了婚,嫂子整天闹着要分家,如果分家了,我就只好住厨房了。自己是个穷教师,想盖房子谈何容易啊,更不用说以后结婚了。”
“你那次回来,怎么不留在街上?”
“你以为留在街上那么容易啊?一是上面不缺教师,二是你没关系,再说了,留在上面又有什么好?我们村里有一个老师在街上,一家三口,妻子没工作,日子过得非常清苦。”
“那,你有什么打算?”
“能怎么打算?慢慢熬呗!在农村除了教书,还可以种种田,不种田,靠那点工资远远不够。”
我沉默了,同学也最后说:“老同学,你还是留在那里吧!回来以后恐怕不比那里好多少呢!”
五
从同学家回来,我心里沉甸甸的。是啊,如果我真的能回来,能把我安在哪里呢?今后的生活又怎么办呢?更恼人的是,自己也不小了,找到对象也要结婚,结婚后又住到哪里?今后的生活又怎么办?家里弟兄三人,只有三间屋,大哥对象已经谈好,眼看要结婚了。
我不愿再想,也不敢再想。我发觉,我原来是那样的幼稚,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
工作后的第一个暑假,我过得很艰难,很忧闷,只是还有几天就要开学了,还没接到姓谈的电话,我心里不免暗暗庆幸。也许,那姓谈的真是我姐夫说的只是个光耍嘴皮子而不能办实事的人,若真的没办成,我倒要谢谢他了。
我知道我自己的处境是可悲的,吃了亏还暗自高兴。可是,我们这种可悲的处境到何时又能改变呢?
开学的时间快到了,我打点行装,准备返校。
一个暑假不见,重新看看眼前的熟悉的一切,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几分欣喜夹着几分愧疚还带着几分庆幸,觉得眼前所见的一切并不是我原先认为的那样坏。是啊,现实生活中本没有净土,何必苛求呢?
小镇上依然是拥挤的人群,嘈杂而热闹,早就动工的商业大楼已经竣工开业。这里似乎有些新的气象,或许这些东西原来就存在,只是我没发现而已。
在拥挤的人群里穿行,不时和学生或熟人亲切地打声招呼,我心情愉快。
“方老师,开学了?”和我说话的是从后面赶上来的两个年轻女子,是我去年到这里认识的,家就在中学附近。赶上我后,其中一个又笑着问,“方老师,暑假说来玩,怎么没来呢?”
我心中漾起一阵甜甜的感觉。放假前,我们曾开玩笑地说定,暑假里划船到湖里采莲子,我竟忘得干干净净。一想去采莲子,我似乎已经闻到了莲子的淡淡的清香,身上也感受到了湖风轻轻地吹拂,还听到了荡在湖面上的欢快的笑声和歌声。
“你们今天没上班吗?”我问。
“今天不是星期天吗?”两个姑娘笑了。
“我们帮你拿吧?”
“不用了。”我矜持地说。
我们一路说笑着向中学走去。
学校里大部分老师都到了,同室的袁老师也已经到了。他已经把宿舍打扫得干干净净,见我提着行李来了,显出一脸的疑惑。
“怎么?不欢迎吗?”我笑着问。
“你怎么还带着行李呢?”
“怎么了?”
“你的调令不是已经下来了吗?”
“谁说的?”
“学校老师都这么说。听说这次分来了好几个,有的还是主动要来的呢。”
我呆呆地听着,重重的行李从手中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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