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穿透童年记忆的诗行,在末梢神经的沙子里翻拣,原来,这里还有许多没消化的山芋,积存的发酵并没变酸,反而丝丝甜甜,就如走在冬天街头的烤山芋的老人,把曾经难以下咽的山芋,烤出了令人流涎的回忆,令曾经发誓永不沾山芋的我今天敲出饥肠辘辘的往事。
饥饿的感觉时常伴随着岁月,那是永远抹不去的瘢痕,大片大片望不到头的田垄上青郁郁、绿茵茵的山芋藤,旺盛地漫过沟壑,互相亲热地缠绵在枝叶之间,把原本的垄沟填得平展展,偶尔冒出来的分枝迎天向上,在鹤立鸡群的招摇;能吹皱心痕的清风,温柔地吻过每一片芋叶,带着我的思绪,在山芋叶子的底下穿梭······
一
大概是经过了三年最困难时期的饿憋了记忆的疼痛,在我童年的沟壑里,满是山芋藤子的牵扯,那种个大,产量高,又能填饱日益亏空的肚子的山芋,就成为农村里大地出产的主要食物。
山芋,又叫红薯,在我的老家是一种普遍种植而且盛产的粮食作物。出生于六十年代的我,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兄弟姊妹很多,母亲的身体又一直不好,早早地丧失了劳动能力,全家仅靠父亲一人养活。小时候 ,生产队里所分的可怜的口粮总是填不饱我们肌肠漉漉的肚子,于是生山芋、熟山芋、烤山芋、焖山芋、山芋稀饭、山芋粑粑、山芋梗子、山芋叶子,从早到晚,从冬天到春天,山芋成了我们肚子里最亲密的伙伴,常驻大“屎”。山芋那特有的气味便一直弥漫在乡村的每一个角落。
冬天一过,乡村开始忙碌起来。生产队的第一项工作就是育山芋苗:在地上挖出一个个的大坑,铺上厚厚的一层牛粪,把精选出的山芋载到牛粪里,再撒上一层细土,然后用塑料薄膜把山芋坑盖上,过不了多久,大棚内的山芋便开始发芽。天好的日子,把薄膜揭开,洒些水,晚上再盖上。山芋苗一天一个样,茁壮地生长着,到山芋苗可以独立生长时,便一株一株地拔出,运到地里,栽到早已培好的山芋垄上,一垄一垄的山芋苗过不了几天,便会返青、生根、长叶,并爬满田野,纠结到一起。而大棚内的山芋母,此时则成了各家争夺的对象,这些出过力流过汗的山芋母,被村民们挖到家后,洗净去皮,经过巧妙的加工,不仅可以当饭吃,还可做成美味佳肴:山芋丝炒辣椒,油炸山芋块等,这清淡爽口的山芋菜,常令孩子们吃得心醉神迷!饥荒年代的乡村孩子,哪见过什么菜呢?而这难得一见的山芋菜,就是乡村孩子心中的山珍海味,除此,世上似乎再也没有比这更过瘾的菜了!
春末夏初,嫩嫩的山芋秧子刚插上塄子时多是病恹恹的,像睡着似的,然而浇些水,只两夜或三夜以后,那些山芋秧子便“睁开眼”醒了,简直就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全都精神抖抖的挺立着,叶子或红或绿,翠生生的,好看得很。
山芋秧子开始向着远方伸展,它们一天天悄悄抽着新叶,若是落了场雨,便越发止不住地连绵起来,简直就没个节制——山芋藤那段时间可以称之为疯长的:隔一段时间去看,那藤蔓早已纵横交错、起起伏伏,山芋藤节处有白色或红色的小根,只要着地便能生长,这几乎是家乡最具生命力与野性的植物之一。
当整个田野几乎都被这恣意的绿给覆盖了的时候,也就到了剪山芋藤的时期——不剪的话那藤牵扯得实在太过了,不人为节制一下是会影响地下山芋生长的,剪下的山芋藤大多切碎了喂猪,猪很喜欢吃,吃得满心满意地哼哼着,吃过了它们至多在墙上擦几下身子便睡了,老老实实地将那些山芋藤变成一身的好膘肉。
人当然也喜欢吃,只不过吃的不是藤,而且藤上的叶茎——那可算是蔬菜中得平常之味的逸品,出身平常低贱,却自有一种天然的韵味。
一般是从藤上掐下肥的叶茎,接头处会冒出白的浆汁,然后把叶子略略折断(不要全断)——紫色的嫩皮连着叶子,然后顺势将叶子往下一拉,嫩皮便如脱衣般下来了,露出原先包着的几乎晶莹的嫩茎——要吃的便是这东西,去掉叶子,那茎水灵灵的,几乎一碰就断。
女孩子家掐山芋茎时若喜欢玩的话,先别扯那紫皮,而将那脆脆的山芋茎一节节细细地折,去一边皮,留一边皮(以作连接),圈成一圈,紫色的嫩皮会串一串晶莹的山芋藤“手链”、“耳坠”,挂在耳朵上,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亮闪闪的,极是悦目。
那些去掉紫皮与叶片的山芋茎下锅炒法和炒韭菜有些类似,需大火将锅烧得通红,多放些油——母亲炒时还爱滴些自家酿的豆酱油汁(是用黄豆发霉后酿的),很起鲜味,再放些红的辣椒丝,加点糖,因为嫩,只在锅里略炒几下也就可以起锅了,若下锅时间稍久,就没有嫩的感觉了。
这样炒出的山芋茎,端上桌后,红是鲜红,如火焰,翠是生翠,如碧玉,盛在白瓷盘里,简直白石图画一般,野劲清新,食之更是清嫩喷香,吃过了还想吃。
夏夜时分,将饭桌搬在河边乘凉,或是在自家的丝瓜架上,炒上一盆山芋茎,煮上一锅可以照见人影的绸绸稀粥,再加一个腌得很好的咸鸭蛋,那粥也不知要吃上多少碗,小小的肚子不撑得圆圆的是决不会罢手的。
吃过了便躺到凉席上,什么也不想,看看西天边那一大片红烧如何变幻——然而似乎总捉摸不透,因为或者眨巴几下眼,或者为什么事情乱想了去,那天便黑了,怎么黑的一点也搞不清楚,然后,就繁星满天,大人们也开始了他们的说白道古,似乎听得有老人说:“其实那些年就是毛老头子与蒋老头子争天下,为着这两人,你说死了多少人?”——渔樵闲话一般,也懒得去搭理,因为不知什么时候萤火虫竟亮着闪闪的屁股飞来了。
二
到底吃的稀粥,肚子终于又饿了,大人们也困了,可以听到很响的鼾声,急促地一声呼,然后突然就停顿了,让人担心会不会接不上气来——其实那声音很快便重新接上了,但自己感觉却像过了几个小时,没有道理地放心了,便迷迷胡胡地从凉席上爬起来,摸到桌前,桌上的碗盘还没收掉,桌面一层水——是露水,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淡黑中看得见盘里还有些残剩的山芋茎。
装上一碗粥,将那盘子里的倒在粥里,进嘴凉浸浸的,只几口也就没了,还想吃?当然是没了——然而明天还可以再掐了炒的,比如,可以拔几棵毛茸茸的毛豆,剥了清炒山芋茎,那是更下粥的。
山芋长在地里就像乡村的孩子一样,不需要别人的关心,疯狂地生长着,而土里也随着山芋秧的疯长孕育着一个个的小山芋。跟着大人下地时剪山芋藤,山芋地里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塄上自不必说,即使山芋沟里也牵满了藤,小小的身子躲在里面,会觉得山芋叶不断地扩大,到最后,整个世界只有山芋叶,山芋叶在风中耳语着,嗡嗡嗡,呼呼呼,交错缠绵,挨挨挤挤,蓬勃生长,天上的那些云丝于是竟只能在叶与藤交错的曲线间流动了。
经过了这样的疯长与人为节制,山芋藤终于有些喘息的迹象了,它们在静默中积蓄着自己的力量——这力量可以让一切生命欢欣,以至于土塄也止不住地张开了小小的口。
这口子偶然间被自己看到了,当然是一阵惊喜,急急地便用手抠开那口子——里面果然有小小的一点红,继续扒,躲着的山芋便整个出来了——其实很小,才指头大,一串几个,最大的也不过两指粗细,小山芋洗净后露出紫红的皮,如掏麻雀时发现人家墙洞里缩着的小小雏雀,粉嫩而可爱。
这样的小山芋在河边略洗洗,外表一层红皮不费事就可以啃掉的,光滑的山芋肉出来了,似乎有些害羞,表面可以看到一根根曲曲的筋,咬上一口,脆生生的,粉嫩嫩的,会有淡淡的白浆溢出,不算甜,但别有一种野脆与清香,你真不想一下子吃了它才好。
于是带回家,要么洗净放在饭锅上,饭熟了山芋也就熟了,要么就扔进锅膛里,烤成一个小黑球,热腾腾地在手中转着,然后掰开,呵口气吃,真烫,不算甜,然而那香味实在是嫩而可人。
八月中秋节以后,瓜吃完了,山芋藤叶还是一如既往的茂盛着,然而过不久,山芋真正收获的季节也就到了。
家家户户都忙着割山芋藤——塄上得割得光光的,忽然少了那么多的绿,让人有些不适应,几乎疑心此前是不是有过那样的一大片绿,然而藏在塄中的山芋似乎在说:“没错的,没错的。”
扒山芋可以用锄,也可以用手——有的塄上口子裂得太大了,可以看见红通通的半个山芋,只用手轻轻一拽,那土中的一串大大小小的山芋便出来了,用锄得细心些、温柔些,轻轻锄开一层浮土,再用手去掰一下,然后再用锄轻轻地触,等到一大串山芋要出土了,用锄靠着山芋后面的土只一用力,山芋连着土便整个出来了,于是赶紧去看这地下的果实有多大——那一瞬间是可以体会到收获的快乐的。
有时不小心,锄下去碰到的竟是个大山芋——这当然不会是大人干的,那山芋被一锄两半,露出或白或红的肉,嫩嫩的让人心疼极了。有一种山芋——彼时我们称之为“北京二号”(不知别处称作什么?),叶子大多微红,表皮呈淡黄,散落有小点,芋肉为黄心,很鲜嫩的黄,咬到嘴里,那叫个脆甜,真是赛如鸭梨!更好吃的是那种红心的山芋,也叫花心山芋,是我们最喜欢吃的山芋中的极品!
塄边的大竹篮里很快便积满了山芋,于是再换一个,然而很快又满了。
若是有什么人家遇到大山芋的,必然会有女人或者孩子惊叫起来,身边的皆丢下手中的活汁去看,若是个男人,在田里也许不会说,然而到家后,晚上说不定就会捧着个大碗去和人家说闲天,然后很偶然地露上一句:“我家今天扒的山芋真大!”
另一个说:“多大?”
“怕有十斤八斤!”
另一个一脸将信将疑的神气:“真的?”
那人到底底气不足,遂又改口说:“反正也差不了多少吧!”然而想不到的是另一个居然说:“我们家真有十斤八斤的山芋呢!”去看,果然也有极大山芋。
到深秋季节,山芋便长足了。这时,漫山遍野都是挖山芋的人们,田野里到处是堆积如山的山芋。生产队留下足够做种子的山芋,剩下的便按人口分到各家各户,而那似乎无用的山芋秧子也是一家一捆地瓜分殆尽。于是漫山遍野是披星戴月晒山芋干的乡民们,村里村外处处是雪白的山芋干子。心灵手巧的人们,则把山芋运到家里,粉碎提炼出淀粉,等到冬天时做山芋粉丝。
地里挖了山芋以后,总会遗忘一些,总有人在翻了土的地里再用手拨拨,那里面常常可以翻出不少红通通的小山芋来,人家再怎样清理,那地里总是可以淘出一些山芋,这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我们小时候就是经常去山芋地里翻翻,也是收获不少的,特别是到了冬天,公社的拖拉机会来翻耕山芋地,人们就跟在拖拉机犁铧的后面抢着拣山芋,我们人小抢不到什么,不过那也是很愉快的事情,轰隆隆的机器声和嘈杂的人群,浩浩荡荡,甚至还有人在夜里还跟在拖拉机的后面拣拾呢!
被拖拉机翻上来的没被人拣拾的山芋,在冻土都融化了之后,就在春天泥土中现出来,饥饿的人们就在地里寻找这些被冻坏又被风干了的山芋,这些山芋往往是最鲜甜的,吃在嘴里,甜在心里;只是后来到了衣食无忧的时代,再去寻找这样的山芋,早已没了甜的滋味。
三
分来家的山芋,堆积如山在屋子里,这时候需要把山芋切成片,撒在太阳底下晒成山芋干,留着冬天作口粮。
童年时候对山芋的讨厌就是在这个时候培养起来的,累的半死把分的山芋运回家,还要一个一个地把山芋切成片片,切好以后还要运到地里洒在地里晒,晒干了还要一个一个地拣拾回家。
家家户户都在屋里切山芋干,往地里撒,那么多的山芋用刀切是很费时费事的,切厚了,要晒很长的时间,切薄了,费时就更多。
哥哥们发明了一种切山芋干的手工操作机械,就是把镰刀片钉在木头块上,中间留下一点空隙,然后旁边安装上一根手柄,把山芋放在手柄和刀口之间,将手柄向刀口挤压,山芋片就从缝隙里出来,速度就快多了。不过,要用手来抓住山芋,压向木版,配合默契了,效率大大提高,那种工具就叫“山芋拐”;当然不小心,压向山芋的手也会滑向刀口,有不少人都把指头切掉了;有时候连天昼夜都在切,神经都会麻木,切掉指头的事情就会经常发生,我自己的指头被切掉的部分到现在也还留着切山芋的记忆呢。
最怕的事情是把辛辛苦苦切好的山芋片撒在地里却遇上了连阴的秋雨,不几天,山芋片全部霉掉烂掉,等到雨过天晴,芋片晒干,已经全是黑糊糊的霉干了,不能吃,只能扔掉,而我们家乡正是在那样秋天的季节里阴雨绵绵,撒出去的山芋干,十有八九都要烂掉霉掉,这也就是我们春天经常挨饿的原因;如果不在那个时候切山芋干,等到秋雨过去,天气马上就会变冷,寒冬已经降临,山芋早已冻烂不能吃了。
记得家里那时候最多的就是堆积了那么多的已经霉掉的山芋干,说是可以卖给那些酿酒的地方,五个人用自行车拉出去,只能换来几块钱的收入,舍不得吃,还要饿着肚子回家,看着都让人心疼。
只有很少的山芋干是那种白白的片片,不多的时间,就会被缺少粮食的我们家吃了尽光,挨饿的日子就来临了,我们在学校住宿,最好的干粮就是山芋干,夜里饿了,就到处找来吃。上学时,除了将山芋干分给要好的同学,也交换着吃,想起来便丢一片在嘴里,极有咬嚼——凭白地以为,山芋干其实也是可以作为茶食的,就像那得劲的茶干一般。因为我们读书的时候是自己带粮食自己淘米放在饭堂笼上蒸了吃,所以我们经常就早早来到食堂,趁食堂的人没注意,抢偷别人饭盒里的蒸出来的山芋干。
晒的最好的是放在家里屋顶上或者是就在家前屋后的山芋干,下雨了也来得及收回,往往不会霉掉,白白的片片,哥哥们很小心地收拾,很干净,薄薄的,连着皮切,然后晾在竹帘上,放院里晒,有时则丢到屋顶平台上去,晒个几天便硬硬的,边上有些卷,白的浆汁晒成了一道细粉,拿一个放在嘴里,起初有些难嚼,然而使劲咬几下,韧而挺的山芋干便传达出丝丝甜味,那甜味不象生山芋那样义无返顾,也不象刚扒出的山芋幽幽淡淡,而在躲在什么帘子后面悄悄放一点到你舌尖上,一会儿一点,一会儿一点,那一点是如此诱人,以至于你不间断地将手伸进小口袋里。
和我一起有偷山芋干情缘的同学就是最铁的兄弟,其中的一个已经成了我的妹婿,说真的,我觉得能够在那种艰难岁月里熬过来的人,本身就会很知道生活,更多的是,我们互相照顾,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山芋是吃不完的,也不能吃完,要留种。就挖地窖,把山芋码进去。但是要到秋后雨水少了才行,不然地下的水很浅,是不能窖的。地窖总不是太严丝合缝,冬天过去还是会有很多山芋有黑点或者烂了。虽然如此,经过窖藏的山芋,那真叫个脆甜——这种富含淀粉的果实经过一段时间会被逐渐糖化,窖的时间越长就越甜,自己觉得是比那苹果、梨之类的要好吃一些。生咬一口,声音嘎嘣脆,可以感到一丝丝清凉的甜汁液掠过舌尖,芋肉上会留下齿印,可能还有一片薄薄的芋肉被牙带得飞起来,透过那亮亮的薄片看山芋,颜色是纯和的柔黄,水嫩嫩的,吃过了一个,还嫌不够,不自觉地又会削上一个。
藏山芋的最简单方法是将其码在厨房或是杂房的墙角,得一层层用穰草垫着,最下面的草尤要厚实,外面围芦席,这种方法的好处是取之方便,可保存一段时间,但不足之处也就只能保存一段时间而已——大致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且可恶的老鼠可以很容易地偷吃得到。
天气渐冷,稻草里的山芋无一例外都会烂一些,只是多少不同而已,常常是一边吃一边烂,所以每次取山芋前都要捏一下,看看是不是软了,若全部软了,那就得扔掉,因为全冻坏了;有的只是部分软,那就得用刀子把那软的地方削掉,有时一个大人拳头大小的山芋会削得只剩鸽子蛋大小,即便如此,那经过刮削的山芋剖开后,芋肉里面有时还是会夹杂褐色或黑色的丝缕,入口则甜味中夹着微微的药味——芋肉正在变质,那吃下去的芋肉就得赶紧“唾”地吐掉。
妥当的方法当然是挖个窖,把山芋埋下去,但这似乎需要密封一段时间才可取食的,拿取并不方便,往往为此等得心急难熬。
窖都是哥哥们挖,一般都是将窖挖在院子里,我们家的地窖就很大,装的山芋多,当然烂掉的也多;下面洒些石灰,然后将选好的齐整的山芋按大小分级堆放(这样可以方便倒窖),搭几根木杆,铺上土也就好了。
窖里的山芋一般都是隆冬时节吃的,我们小时候就是负责从地窖的小小洞口爬进去掏出山芋。
四
准确地说,我对山芋是爱恨纠缠的,爱它,是因为在安阳缺衣少食的年代里,山芋成了我们餐桌上从不离弃的珍贵食物;恨它,是因为我们除了吃山芋之外,就几乎没有别的粮食可以掺杂,于是,山芋的情结就深深地刻在记忆的灵魂之中,时时会漾起涟漪阵阵。
只有拇指那么粗的山芋,就被饥饿着我们从地里刨起来,用清水洗净,在衣服上擦一下,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脆生生、甜丝丝;稍微大点的时候,我们就开始刨起来蒸着吃了;河边码头上,经常看到人家以水桶或大竹篮装着山芋,用衣槌在里面捣鼓捣鼓——那是洗去山芋泥的一个有效方法,洗出来的山芋身上一块白一块红的,身上的皮被捣去了不少。
母亲隔些天就要蒸一次山芋(不知别地叫作什么,我们那里叫饨山芋其实是蒸煮的方法之一,但水要少,饨的山芋是作为早上辅餐的),洗净了的小山芋可整个下锅,大的则辟开,贴在锅沿,只需稍稍放些水——那似乎可以理解为蒸熟山芋之用的,在锅口烧火可以闻见山芋的香气,一阵阵诱人极了——但真正诱人的是熟了的山芋,掀开锅盖,水没了,那可真叫个香,捏一个在手中,热乎乎地软着,贴锅的那边有些焦黄,像个大痣——然而真正好吃的也就在那里,常常是先撕了那有些焦的一面,肉有些黄,糖分都聚集到那里,吃一口,又糯又甜。
有一种山芋,怎么也饨不软,总是硬硬的,水水的硬着,然而那山芋吃到嘴里却别有一番清香,如水煮栗子一般,我也很喜欢吃那样的山芋。母亲还会把吃不完的饨山芋用刀切开,放在太阳底下晒干,吃它的时候,要很费牙齿力气的,要使劲咬着才能吃的,不过确实是好东西。
除了饨山芋,还有蒸山芋、煮山芋粥等多种吃法,有时还要做山芋鸭羹——也就是将山芋剁成小丁,下锅炒一下,放油、盐、葱花,作为一道菜——我一直不喜欢这样的吃法,因为山芋是甜的,那样吃法实在是觉得别扭,闹过几次,大人于是也很少用山芋做鸭羹吃了,不过那要到家里有了油和盐才行的。
还有煮饭时放些切成片的山芋在米饭周围,吃饭时盛几片,糯软香甜;煮粥时放一些,或黄或红的山芋在粥里煮得几乎化了,然而却并不散形,只有用筷子一搅拌,那芋肉才会和白粥绸在一起,吸一下,真是透脑门子的香甜。有时候,为了节省大米,往往山芋比米还多。
记忆中最好吃的要数母亲做的“山芋渣”饭,就是把山芋使劲剁碎,越碎越好,然后磨一些黄豆浆,放在一起煮出来,那种香甜的滋味,至今依然可以回味起来;做山芋渣的山芋最好是窖藏的山芋,因为这样的山芋会特别甜。工作了以后,我还让母亲做着吃过一次,不过完全没了先前回忆的滋味了。
当然,还有的人家把山芋磨成山芋粉,可以冲开水吃,浓浓的,粘粘的,非常好喝,记得我们家只是做过一次,吃了很长时间。
吃的最多的是烤山芋,要选择细长的光滑的山芋,烤出来才最好吃,一般要放在死火里焖着,这样不会烤糊了。把灰里的山芋一拿到手,烫烫的把冷冷的手都灼热了,于是把山芋从左手换到右手,从右手又换到左手,一边忙得
不亦乐乎一边开心地呵呵笑。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季节,是乡村最温馨的季节。我们这些小伙伴聚在生产队的牛屋里,挤在牛粪火堆旁,边烤火边听大人神侃荤腥十足的故事,边不时地偷看火盯听住山芋。一个故事听完屋子里便弥漫着山芋的芳香,香喷喷的、甜丝丝的,特诱人!从火堆里扒出一个,软软的,黑黑的,揭去黑皮则金灿灿的,令人不忍下口。细细地一点一点地品,吃完咂咂嘴,更馋!但生产队的山芋不是“敞开供应”,每天保管员只能从山芋窖子里取出几块,而且也不是天天都有,再说这也不能让队长知道。这宝贵的“烤山芋”令我们这群小伙伴天天守在牛屋里,寸步不离,惟恐错过机会。有时饲养员开恩,抓一把喂牛的黄豆,埋到火堆边,过一会儿就着山芋吃,更是香甜无比。
土生土长的乡村孩子,都与山芋结下了不界之缘,而吃山芋长大的孩子,虽然体质瘦弱,但却精神饱满、意志刚强:山芋不仅是物质食粮,更是精神食粮。这种营养,滋补着乡村孩子吃苦耐劳的精神,坚强着乡村孩子不屈不挠的意志,激励着乡村孩子战胜困难的勇气。吃山芋长大的孩子的面前是没有任何困难的,因为再大的困难,同那些吃山芋的日子相比都已微不足道。
尾声
三九严寒天,骑车经过集市,往往被远处飘来的山芋的浓香吸引,不得不停下车来,买上一个。捧着一个烫手的山芋,可以给人一温暖,吃着那烫心烫肺的山芋,就是一种最大的享受。
早已不见了山芋,但始终难忘山芋,始终感谢山芋,因为山芋让我们记住了童年难忘的时代,为我们提供了磨练意志的机会。
本文已被编辑[夜无眠]于2006-1-5 12:23:52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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