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那一道哀哀惊惧的清亮眸光

寒山。有竹，竹影森森。竹林深处有钟声梵唱日日不绝的寒竹寺。

山前有蓝莹莹的一个湖，妙趣天然的横在双峰夹峙的峡谷中间。时值暮春将尽，山脊背面常常有悄悄雨云来袭。

龙三踽踽独行在山道间，看目的地即将到达，他不禁嘴角含笑，欲图加快步伐，尽早出谷。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一队车马夹带烟尘粼粼，镖旗飞扬，穿谷而来。

山峡谷道顿时丧失了空灵的静寂。只见飞扬的镖旗下，一队长长的镖车蜿蜒而出。领头的中年镖师一马当先，他肩宽背阔，腰干笔直，手提丈二铁枪，纹风不动的坐在雕鞍上。

远远可以看到峡谷外的那一面湖水，当先领头的大汉回首，见身后的趟子手人人汗流浃背，于是高声说道：“弟兄们再努一把力，出了这谷口。大家就可以暂时停下，好好歇息一场！”

却是天上浓云变幻，突然一声霹雳，闪电自云层间矫如惊蛇，同时风起深谷，猎猎激响。

山峰对峙，风起呼啸，挟卷着枯枝败叶在狭长的山谷中左冲右突。路窄风强，进入峡谷的狂风仿佛夺路突围，一路呼啸冲出山谷。山风过后便是乌云压顶，紧接着是电闪雷鸣，大雨倾盆，哗哗的落了下来。

领头的大汉勒住马缰，立在道旁，大声吆喝催促镖队加快步伐。众人发一声喊，马声嘶鸣，车轮滚滚，一齐疾步向外涌去。最先开路的趟子手的身影渐渐接近谷口。

就在这时，忽然间寒光一闪，壮实的趟子手突然从凌空倒飞了回来，噗的仰面跌在后面紧跟上来的一个趟子手脚下。他敞开衣襟的结实胸口上，赫然出现一个深深地洞口，直冲而出的鲜血如火花般飞溅四散。

他身子一跌下来，就已断气。身畔的趟子手身子一紧，接着向后飞快的比了一个手势，然后迅速挥动一片刀花，狂呼一声，疾步却小心翼翼的奔出去。

谷口电光般的寒光又一闪。刚刚冲上去的人又立刻飞了回来，仰面跌倒，身上出现的却是斜斜一道刀口。鲜红的血汩汩往外流动。

镖队静止，山谷里也突然静了下来。

领头的大汉依然稳坐雕鞍，接着，他开始缓缓策马上前，提声叫道：“是哪一条道上的朋友？江南福林镖局的铁奇峰这厢有礼！是好汉子的出来见上一面如何？”

谷口一时里人影错动，内中突然有人笑了，笑声如猿啼狼嗷，在疾飞的雨中尤显凄厉。笑声中，一个人渐渐走了进来，手里倒提着一把泼风大刀，一身褐黄色的衣服上，绣着一串古怪的血色花纹，瘦长的脸上，湿淋淋的木然不露声色。

他慢慢地走过来，眼睛始终盯在铁奇峰脸上。直到走到三尺开外才慢慢地将手中的泼风刀举起，说道：“魔教。人必死，货必收，明白吗？”

铁奇峰目光一凝，深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手中的丈二铁枪猛然高举，在空中迎风一挥，厉喝道：“来吧！”

黄衣人也慢慢点了点头：“很好，就来。”

他的声音单调而冷淡，但他眼睛却一瞬也不瞬的盯着铁奇峰手中的长枪，似乎蓄势待发。

铁奇峰却没有出手，他好像故意在等待什么。

对方先声夺人，两个身手不凡的趟子手尚未出手，就对方被毫不费力的夺去了生命，这份快捷凶狠的手段，加上肆无忌惮态度和谷口幢幢的人影虚实莫测，固然使得他心生戒惧，暗暗心惊。但人逢绝境，往往头脑都会比平时灵光得多。当对方慢慢走过来的时候，他脑海中突然闪过刚才看见的一张脸庞，如果自己没有糊涂眼花的话，这个人一定会帮自己出手的，而且他若要出手，那一击势必惊天动地，莫说拦路的只是魔教的一干宵小，就是教主前来，有这个人在，也绝不会容对方轻易占去便宜的。

刚想到这里，铁奇峰心目中的那个人就如一道劲风，穿过密密层层的雨帘，倏然抢步前来，白衣飘飘的滑身插进两人中间，对着黄衣人沉声说道：“寒竹寺是得道高僧了然大师的清修之地，方圆百里内不得枉动干戈，这是江南武林众口约定的规矩。魔教纵然行事桀傲，不依常理，可是贵教王教主也自认是江南武林一分子，难道他没有教过你们这些么？”

黄衣人脸色一变，厉声暴喝：“你是什么人？”

白衣人不动声色，依然沉声说道：“你不必认得我，但我希望你立刻带了你的手下离去，你们两家有何恩怨，大可以另外约时间地点解决，今日就此罢休，各走各的。”

“不走又如何？”

有风吹过。山雨更加凌乱，迅疾。

白衣人突然一跨步，横身逼近黄衣人。铁奇峰悚然一惊，因为他突然不敢相信自己眼睛里所看到的，一件绝对骇人听闻的事情，那就是挡在自己前面的这个人，他身上的一袭白衣竟然是还是干的，似乎有一层无形有质的东西覆盖在他的身体上，满天密集的风雨刚刚触及布衣表面就被倒弹开去，根本无法接近他的身体。

黄衣人也在这一时刻恰巧发现了这一点，他的瞳孔紧紧收缩，一时沉吟不决起来。

白衣人的声音还是很镇定，缓缓说道：“还是走了的好，虽然我很尊重规矩，不过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我肯定出手的。”

黄衣人叹了口气，目光凝注着白衣人，冷冷地道：“走是可以的，只不过……”

铁奇峰道：“不过怎么样？”

黄衣人忽然错步闪开，身后闪电般刺出两柄刀，如惊虹交剪，直奔白衣人而来。白衣人不避不退，沉声坐马，嘿然双拳齐发，在对手根本无法闪避的瞬间，双拳一砸一挑，强霸威猛的拳招迅急如奔雷，正正击在两柄刀的刀面上。两个蒙面刀手浑如身遭电殛，手中刀刃凭空断折，人踉踉跄跄往后退出。

白衣人紧上一步，左拳招式不变，似乎已经用老，却陡然又伸出半尺，正中一个刀手的胸膛，只听喀嚓声响，那刀手胸骨被一拳之力悍然震断，应声飞出。另一个刀手大惊，凌空倒翻身，双足如轮连环向他踢出，白衣人长身而起，右手化拳为抓，反手斜划成圈，一把拎住迎面踢来的一腿，左拳后发先致，夹带劲风直击对手脸面。

拳如电擎，劲风凌厉扑面，刀手微湿的面巾被劲风一激，忽忽飘起，露出一张白皙精致的脸和一双幽幽的大眼睛。陡见一道哀哀惊惧的清亮眸光射来，白衣人一怔，击出的拳头倏忽一沉收回，右手一扬，掌中的刀手摇摇晃晃的凭空飞了出去。

黄衣人乘此机会，立刻箭一般倒退回去。一眨眼间，谷口的人影都已没入蒙蒙的烟雨中，当真是倏忽来去，快如鬼魅。

铁奇峰轻叱一声：“追！”

白衣人手一拦：“对方主动退去，追不得！”

铁奇峰闻言，脸上一红，并同时飞身下马，冲白衣人躬身一揖到底，说道“晚辈江南福林镖局的铁奇峰，谢过前辈仗义援手之德！敢问前辈莫非姓龙？”

不闻回答，铁奇峰愕然抬头，却见白衣人已经大步走向谷口，身后的风雨中有话嘹亮传来：“料来他们吃了一亏，一时半时不会再回来了，你等自可放心上路。铁镖头，今日之事，你无需向人说起。”

铁奇峰大声说道：“前辈大恩，晚辈没齿不忘！您的吩咐，晚辈遵循照办就是！”

话音落下，白衣人已经走出谷口，他向背后的众人挥了一挥手，冉冉自去。

这时，雨势也渐渐小了。

龙三大步而行，登上盘山直上的级级青石台阶。神思仲怔处，他总觉得有一道哀哀惊惧的清亮眸光，时不时闪现在眼前飘忽的细雨中，多年隐秘心底的往事如雨中湖水，荡漾绵绵。

他终于不得不在陡坡上停下脚步，回望身后的山峦峡谷，试图平息心头乍起迷离的一片迷惘。

细雨依旧横斜纷纷，轻轻地落在树叶上，落在山溪中，淅淅沥沥。刚才一番惊斗的峡谷那边，雾气蕴茵，山色蒙胧。顺着坡陡落下的雨水，迅速的沿着山坡流入山沟，在一条条山沟汇聚成溪流，此时但见山涧间溪水奔腾，一泻千里，四方空谷回音。

面对着迷茫一片里，龙三居然又依稀听到空瞑中飘出的一段曾经对话：

“你好。”

这句话他是对谁说的？还是那个人对他说的？龙三的记忆此刻有些模糊，不敢轻易肯定，只知道无论是谁开口，那都是最后一次了。

是的，是最后一次，而且也是在一个湖边。

龙三黯然伤怀，固执的再一次走入记忆：

“你是不是在问我好不好？”

“是。”

“这句话你不该问我的。”

“为什么？”

“因为你应该知道现在我不好。”

“为什么？”

黑暗中一道哀哀惊惧的清亮眸光闪过，充满了身不由己的无奈和无法言述的苦楚。

“因为你。”

“因为我？”

“也因为我。”

这种回答是非常奇怪的，但其中的含义两人非常清楚，犹如这绵绵细雨，内中柔情蕴籍不尽。而由此而生的哀伤，恰如悬崖绝壁上的条条白练，奔流直下，滔滔不息。

来去匆匆的雨，倏忽间消逝得无影无踪。山谷间的雾气便慢慢地聚合在一起，烟气蒸腾，丝丝缕缕地顺着山坡向上飘浮。唯有峡谷间的一汪湖水，明澈如镜，清晰得似乎可以洞察离人心头的憔悴。

高堂明镜悲白发，朝是青丝暮成雪。青丝成雪，却依然缠绕成结，剪不断，理还乱。

微风中，山巅的云中钟声空鸣，一声声徐缓有致的传来，梵唱隐隐，肃穆庄严。龙三一凛，忽然间灵台一片明净，他猛然回身，目光如电，透过淡淡的云雾，山巅的寒竹寺依稀可见。

梵音悠扬，如是我闻。龙三的脸上不禁流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他下意识的拍拍身上的布衣，如同拍去身上莫须有的烦恼和灰尘，昂首大步的沿着山道上山而去。

（待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