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春节快到了,久离故乡在外工作的我,忍不住想起童年时代过年的美好时光。
小时候,过年是一种最令人兴奋快乐的事。每每新年一到,平素得不到的东西都能在这短短几天中实现。过年好,不但有“炮米糖”吃,有鞭炮放,有新衣裳穿,更重要的是,还能从母亲手中拿到一个装有两元钱角票的压岁红包,我就可以买上十几本连环画了。于是,我天天巴望着过年。数星星数日月,数过了三百六十五天,终于过年了,我那份雀跃的心情,直到如今还能体味到。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家乡很穷,还在吃大锅饭搞大集体,乡亲们起早摸黑,面朝黄土背朝天,靠着吃工分过日子。在我们家,由于父亲带着哥哥长年在广东乐冒、韶关一带山区做木工,姐姐年长早已远嫁郴州街洞煤矿,而我和妹妹都未成年,家中里外一切全靠母亲独自操劳。她白天在生产队挣工分,晚上还要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做家务,平日节吃省用,难得吃上一回肉。只是到了年关,过春节了,乡亲们忙于杀年猪、打糍粑、煎“米幻茶”之际,母亲才拿出一年节余的七八十元钱,剁肉称鱼买鸡鸭,我们穷人家也冒出了股股醉人的油香。
乡下人再穷,对春节这个传统民族节日总是十分地看重。无论是在外工作的还是在外流浪打工的人,都会在春节前夕冒着风寒千里迢迢赶回家乡同家人团聚。记忆里,父亲年年都是在过小年这天回家。他每次回来,总要给我和妹妹各带来一套从耒阳城买来的新衣服。每到腊月,我们就要算计着父亲回家的日子,盼着早日穿上新衣裳。记得我读小学三年级那年冬天,接连下了几天几夜的鹅毛大雪,我们一直等到大年三十还不见父亲的身影。二伯父说,一定是因为大雪交通中断了,父亲不能回来了。父亲不能回家过年,就意味着我们穿不上新衣裳了。母亲看到我和妹妹不高兴的样子,决定向二伯借钱去八里外的供销社给我们买新衣裳。我知道家里很困难,就说年年穿新衣服没意思,洗洗旧的就行。我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空落落地,热辣辣的泪珠硬憋在眼眶里。母亲当然看了出来,但还是依了我,并夸我懂事儿。可是,母亲翻倒柜好一阵,实在翻不出一件像样的衣服,倒是我和妹妹身上穿了好几天的灯芯绒外套过得去。可是,因为下雪,就算洗了也干不了,母亲就说不洗算了,再说灯芯绒衣刚洗了也不好看。我们总觉得穿着一件不洗的衣服过年不像样,妹妹追着我直问怎么办怎么办。我于是告诉妹妹一个主意,妹妹惊讶得把眼睛瞪成了一对鸭蛋。
大年三十是一年中最忙的,家家户户忙着在打扫卫生洗刷餐具字贴喜联,我们也陪着母亲忙到天黑才吃了顿美美的团年饭。这时,村里到处都响起鞭炮声,有炮仗,大麻雷子,也有电光炮,冲天炮,整个世界噼噼啪啪轰隆响着,从地下到天上,那声音犹如在放映一部打仗的电影,只可惜没有令人激动万分嘹亮的号角声。大人们都说,过年放炮仗,听的就是响,不响那算啥,响了才能赶走穷气,来年过得好!
鞭炮声断断续续响到十一点多,村庄才恢复夜的宁静。我和妹妹等母亲放完闭财门的鞭炮去里屋睡觉后,就悄悄行动起来。我们脱下身上的灯芯绒外套按到水里慌不迭地对着又涮又搓洗净,又使劲儿拧干水。接着,我们赶忙脱了棉袄和衬衣,把又湿又凉的衣裳穿在最里面。那一会我们的上牙碰下牙,说不出是冷是热还是激动。然后,我们兄妹俩并肩坐在床上,靠着糊了报纸的土墙,蒙上被子。这是我白天出的主意,我们要用身体把衣裳烘干,干干净净过个正月初一。那时外面很冷,我们用被子挡住脖子,湿衣裳变得温手起来,像是出了一身汗。我和妹妹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后,发现先是胸前后是脊梁有点儿干了。我们高兴起来,一边烘着衣裳一边悄悄说话,心里却一个劲地盼着天快亮。除夕之夜,在我们农村孩子心目中,应该是一年中最漫长的一夜。
我们迷迷糊糊睡觉后,不一会就被村里此起彼伏的开财门的鞭炮声惊醒。我们发现窗外有了一线曙光,忽然想起身上的衣裳,一摸,大部分干了,却还是潮的。我们顾不上这么多了,飞快爬起床,用热水洗了脸,妹妹特意梳了两个漂亮的辫子,镜子里的我们很整洁也很快乐。母亲放鞭炮开财门后,给我们每人发了一包冲天炮。我们兴冲冲跑到村中,纠集几个好伙伴,排成小成龙,挨家挨户去拜年。
我们故乡有个传统,“初一崽,初二郎,初三以后大家行”,就是说,初一这天是给父母和村中长辈拜年,初二是给岳父母拜年,初三以后才是亲朋之间相互拜年。我们小孩子辈分低,年龄小,当然得挨家挨户去拜年了。初一这天最讲究,不能说不吉利的话、做不吉利的事,连扫地和往外泼水都被视为财气外流。拜年时,如果见了叔叔伯伯一辈的,就喊“恭喜发财”,如果见了爷爷奶奶一辈的,就喊“越老越健”。喊完了,大人们就会招呼我们坐在桌子边喝杯糖开水,临走还会拿些瓜子花生糖果塞进我们的衣袋里。
记得那回我们接连走了十几家后,来到六奶奶家。妹妹忽然全身发颤,结果在向六奶奶喊拜年时,因为嘴巴发抖,误把“越老越健”喊成了“越老越死”!这可不得了啦,六奶奶的笑脸一下跌青,她连声说:“呸啾!呸啾!发财,发财!”在发糖果时,唯独没有发给我和妹妹。我气得打了妹妹一耳光,妹妹知道闯了祸,憋着不出声,直到从六奶奶家出来才捂着脸,哭着跑回了家。
忽然,禾坪上响起了敲锣打鼓声。贪玩的我顾不上妹妹,和伙伴们一起跑去看村民耍狮子。当时已经围扰很多大人,我们就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偶尔还会放响几个电光炮为人们助兴。看完耍狮子,我们还不过瘾,干脆拿冲天炮当“高射炮”,拿玩具枪当“冲锋枪”,拿电光炮当“手榴弹”,在田地上打起仗儿来,冲呀杀呀的,直到天昏地暗才回家。
回家后,我意外地发现母亲端着一碗热乎乎的姜汤,坐在床头喂给妹妹吃。她看见我进来,就叫我跪下。我以为是自己玩了一天没有回家,惹母亲生气了,就老实跪在她面前,等着挨打,谁知母亲看见我这个样子,刚刚扬起的手没有落到我脸上,而是一把将我搂到怀里,哽咽着说:“你们过了年,大了一岁,应该懂事了,你们怎么这样傻呢……”原来,妹妹因为夜里穿湿衣裳感冒了,发起了高烧。看着母亲流泪的样子,我失声哭起来,心里后悔之极。
而今,二十多年过去,母亲早已离开了人世,我也进城工作十年了。如今的生活已今非昔比,人们过上了不愁吃愁穿的小康日子,过年也失去了过去那种吸引力,我就格外的怀念小时候在故乡过年的时光,是那样地热闹,是那样地难忘。
2006年1月3日晚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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