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对才子佳人戏的批评影响最广的当数红楼梦里的贾母了,她的那篇被凤姐奉承为“掰谎”的一番言论到如今是广为人知。有很多人认为她是在发表维护封建礼教的宣言。但我怎么也接受不了这种说法。因为在整部红楼里,曹老先生都没有旗帜鲜明地举什么伦理大旗。他好象只是在叙述,怎么样拨开这一层层地迷雾,看到重重幕帘后的真相,他却聪明地丢给了读者。
但对于艺术创作的言论,他却长篇大论地说了好几处,最典型的有惜春作画借宝钗之口的“画论”,香菱学诗借宝,黛,湘三人之口说的“诗论”,还有一处,我更想念是借贾母之口谈的这篇“戏论”了。
贾母的这篇言论固然有维护正统的意思,但这种正统是她骨子里的东西,礼教的意识已经渗入血液,自然会映射在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之中,没必要这么长篇大论地拿出来做思想教育。更何况真要教育,干脆“塞耳不听,闭目不视”,来个“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岂不比这样听了看了又去“掰开”来讲来得省心?以我的愚笨,是不能体会曹先生的深意的,但从我的眼光看过去,最起码悟出了两点:
一是不管怎么禁锢,对人性自由和爱情自由是禁锢不了的。你“礼教”,我就“私奔”,你将我摒弃在正统之外,我就用“俚语俗词”的形式慢慢地围攻。总之,不管你“庭院深深深几许”,我总能“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所以你贾府再怎么壁垒森严,我最终还是能登堂入室。
第二点,我认为问题的核心在于,你人性解放也好,爱情抗争也好,曹雪芹在这篇“掰谎”记里给予当时泛滥成灾的才子佳人戏一个辛辣的讽刺,那就是严重脱离生活实际的白日梦式的所谓抗争究竟有多少号召力可言?才子佳人到《西厢记》时达到了一个前所末有的高度,引起当时无数青年男女对爱情的遐想。但《西厢》的前身唐朝元稹的《莺莺传》对莺莺的如何处理的?结局是张生以“尤物”,“不妖其身,必妖其人”为由抛弃了莺莺,尽管王实甫给了他们一个美好的结局,但终究是水月镜花。还要张生去做官作铺垫才成就得了这段姻缘。“王子”和“公主”的生活幸不幸福不知道,但以我的心去揣摩,似乎元稹的莺莺结局来得更实际,更贴近生活一些。
所以这种白日梦的吃语对于真正的生活是没有多大的杀伤力的,既然禁是禁不了的,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你们在那种无法实现的梦幻里去陶醉吧。玩文学的毕竟不是玩政治的,和政治比起来,文学总是要幼稚一些。
礼教的形成经历了一个漫长的演变过程,不是一开始就这么严刑峻法的。历史就是这样,当你低头往前猛冲时,你面前的道路有千万条,可是当你选择了最适合你的一条路时,你同时也就钻进了死胡同,到后来只有守着老祖宗的一点东西做文章。所以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的当庐卖酒只能在汉代,崔莺莺之所以被张生抛弃也只因为还有爱情与礼教的空隙可言,等到人性被禁锢绝了,只剩下幻想的时候,才会有大团圆的喜剧上演。
可幻想终究是幻想,当不得真的。所以黛玉只能“还泪”,这泪是凝聚了千年的精气,还完了也就没有了。“假作真时真亦假”,太虚幻境里是真真实实的人生,不是那些才子佳人的陈词滥调能比的,贾母要掰的这个谎,可能也是曹雪芹自己要掰的谎吧?
我到现在还是搞不懂“爱情”这两个字为什么会成为所有人乐此不疲的话题,比起生死来,这个东西实在是个虚无缥渺,看不见摸不着的玩意。大概比之于自然的浩瀚,现实的无奈,这种感情是人类唯一能握在自己手里,能由自己控制的一种感情,但可笑的是,这个能由自己控制的东西却和自己控制不了的东西有着割舍不开的矛盾。因此人性解放的抗争几乎成为寻求爱情解放的同义词。所有的经验都表明,要控制人的欲望,必须从爱情开刀!而要取得人性的自由,也必须从爱情起头!
所以有着无数的爱情悲喜剧一部部地上演,所以不管你怎么禁锢,你都抹杀不了这人性中的这一点微光。用现实的方式也好,用幻想的方式也好,它就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中,和你进行着锲而不舍的拉锯战。只是这种靠个人单一作战的方式的力量过于微弱,蚂蚁终究只是蚂蚁,它是撼不动大树的,最终还是要以政治的方式去解决这个问题。雪芹先生终究还是生早了点,不然他应该可以含笑九泉的。因为他知道,“私奔”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终究只是一个天大的谎言。
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无投梭之拒。及荐枕席,义盛意深;愚陋之情,永谓终托。岂期既见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献之羞,不复明侍巾帻。没身永恨,含叹何言。
这是莺莺被张生弃后所写的绝交信,莺莺的不幸,也就是封建社会一切敢于反抗礼教之妇女之不幸,因为她们不但要经受社会舆论的压力,而且还是忍受自己内心深处礼教幽灵的折磨。但我还是为莺莺高兴,因为这是唐代的莺莺,所以被弃之后,还能有一点尊严。就算元代的莺莺,还能用婚姻来遮遮羞,延至雪芹先生所处的莺莺们能如何?恐怕只能和黛玉一样,将那私相传递的丝帕,一把火烧他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吧?
“几回凭双燕,丁宁深意,往来却恨重帘碍”,当贺铸写下这首《薄亻幸》(电脑无此字,暂拚之)词时,他可知他已经在他的爱人的心口上又洒了一把盐?当文人们可以在勾栏酒肆去买醉,可以眠花宿柳,走马章台去进行另一种抗争时,莺莺们能如何?黛玉们又能如何?不过是“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作一作伤春悲秋,叹一叹离愁别恨,最终还不过是在那才子佳人的梦幻里找一点不可能实现的安慰罢了。
所以这谎要掰,而且由贾母这个贾府的最高权力人物的口中去掰,掰完了,丧钟也就为自己敲响了。
终是一个讽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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