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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保户”李老奶雪里寒梅

发表于-2006年01月03日 下午3:18评论-0条

谁的坟头枯草正衰?谁的墓地黄土正薄?祭祖的大日里,此起彼落的鞭炮声,袅袅四散的檀清香,风中飘扬的黄旗幡……满山坡的坟头也只有李老奶的孤零凄清吧。近年因为一直较忙,没有回家,所以便给李老奶添柱香的愿望也达不到,只好胡乱涂几个文字,权作我对她的的一点祭念。

李老奶是村里的“五保户”。小时候,“五保户”和“光荣军属”一样待遇优厚。过年的时候,五六个村干部敲着锣打着鼓喜气洋洋一一地送年货。

年货有锡铂纸包的上海高级奶糖,有雪白的塑料袋(我们也叫糯米纸袋)包装好的白砂糖,金丝蜜枣,绣球糖……再有一些,比如柔软鲜亮的毛巾之类的。所以,在我们,“五保户”是与“光荣军属”一样让人羡慕的头衔,只要一闭眼,想起那些红枣呀,奶糖,白糖之类的,谁能不馋涎欲滴呢?!

真不知李老奶怎么就摊上了这桩好事。

李老奶是位六十多岁的老人,银光闪闪的头发,用黑色的网髻罩住,发髻旁边随意地插一两片香草的叶子,风吹过来的时候,便有一股青郁的香味。

李老奶住在茅草盖的,泥巴沏的小屋里,黑不溜湫的,我们一般不大进去。只是在过年分年货的时候,我们几个穿得肥肥大大、花花绿绿棉衣的小孩才蜂涌了在她的门口,而她往往捧了一大捧的奶糖,兜在长襟的深蓝色衣兜里,一颗,两颗的均匀分着,谁也不会多拿,谁也不会少拿。而我们甜甜的“李老奶”之声也仿佛麻雀般地此起彼伏,李老奶满脸的皱纹也一一漾开了。那时的李老奶在我们眼中就不仅仅是大气,简直就是阔绰了(我记得一个退休的姑奶奶回家,和小朋友盼星星,盼月亮般的,可竟然只带了一人一块的粟米糖)。

李老奶有一个花园般的菜院子,她头上戴的香草叶子便是她自个院子的。那个院子真是什么都有:丝瓜、南瓜、茄子、蕃茄、桃梅李果之类的,还有嘟着嘴的牵牛花,碗口样大浓郁醇香的月季花,还有素色淡雅的金银花……谁家的孩子上了火,随便去李老奶处摘几朵,水煎了喝下去,还真管用。

常常的时候,我们总是蹑了手脚,从她竹篱笆的院门口钻进去,或摘一根正青春的丝瓜,或顺手攀两棒饱满了的玉米棒,或摘个红艳艳的西红柿用手擦下,乘着还没断气一口猛吃。等李老奶笑骂着赶来,哪还有我们的影子?

最美妙的是夏日时光,李老奶的枣树挂满了将熟未熟的枣子,我们嘴馋,总是盘坐树上,一颗两颗的摘了扔进嘴里,青涩淡然的,当然称不上味道,可是待枣子熟透,那还不望穿双眼?李老奶不太来管我们,只是我们自己总惦记着一共摘了几颗,该摘朝阳的,还是轮到背阴的了;谁谁偷着摘了几颗,吃了几颗的,彼此监督着,仿佛真是什么美味似的。真盼星星、盼月亮一样地等到枣子熟了,大家才约了个天高气爽的好日子,一起帮李老奶用长长的竹竿一竿一竿地打,或有轻捷的则干脆爬上树枝用力撼几下,枣子便纷纷地坠落下来,严严实实地咂在我们头上;或有几个猴子般地用双腿夹住树干,专拣那些又大又红的枣子摘,边摘边往嘴里丢。李老奶怕摔着了,吆喝着叫那帮小子下来,哪个认真听她的?只扮了个鬼脸,嘻笑两声,哄李老奶放心,也就拉倒了。

新亮红润的枣子摘下来,有满满的几蓝呢,我们每个都是鼓鼓囊囊的两只衣袋,两只裤袋,几个有心眼的专穿特别肥大的衣裤。

秋天来的时候,风狠狠地抽打褐色的树干,枣叶落了满满一地,我们却还痴痴地盯着枣树看,妄想有哪一颗被我们遗漏了,算起来,李老奶的枣子也是童年时候我们最奢侈的零食之一了。

后来去镇里上中学,星期天回来,却总记得去老奶奶门口待一会。李老奶已明显地老花了,明明我们巴巴地在她面前站了老半天,也曾清清脆脆地称呼了她,她却才恍惚着喊出我们的名字,有时甚至小红,小平地张冠李戴。院里却还清脆着,我们素常攀折的月季也依然娇艳如旧。

李老奶已担不动水了,只用一只红色塑料小桶一桶桶地去村口的水塘里拎。甚至,在一个下雨的春天,老奶脚滑,差点摔了一跤,幸好,抓住了旁边的一杆电线杆。那次过后,我们几个玩伴一到星期天就聚集到李老奶处。看看她的水缸满了没有,灶前的柴劈了没有,米桶里的米还可吃多少天。而李老奶便开始没完没了地念叨我们小时淘气的事儿——怎样地在她菜地里疯狂地捉螳螂,而刚好一脚踩在正卷心的豆苞菜上;怎样地攀住杨柳枝荡秋千,而柳枝柳叶撒了一地;又怎样地在树上掏鸟窝,抓麻雀,吓得一树的鸟儿忽啦啦地满天飞……有时,李老奶也会模模索索地走到床头,抖抖索索地抓出一把糖果出来,颤巍巍地塞进我们手心。

李老奶的手黑瞅瞅,干瘪瘪的,头上也不插香叶子了,眼角总是莫名地流下一两滴混浊的泪水。我们已经长大了,怎么还会要她的糖果呢。可是不要,李老奶会很伤心的样子,哑哑地对我们:是不是嫌李老奶老了,脏了,奶奶这糖果可是藏在罐头里,用盖子盖得严严的,什么也没摸过,什么也没碰过,要不,我把罐头拿来,你们自己拿了吃。说得我们酸酸地非常不好意思推却。我们哪里是纯粹嫌她脏、嫌她老,我们是已经长大了呀!可惜还不能赚钱,真读书出息赚钱了,还该我们买好的孝敬呀!

毕业了,也离了家,却总是不自觉地牵挂李老奶,记挂她的菜园子,还有一帮一起赤脚,一起撒疯撒野的玩伴,魂牵梦绕的,可总是没时间。终于在去年年底回去了。特意去商场买了包装鲜亮、糯软可口的糕点,买了一溶就化的浓香巧克力,买了些西瓜之类不用担心牙齿的时鲜水果,满满地,满满的提了两大袋,我希望李老奶也能享用一下我久存了的心意。

兴冲冲地回家,问起李老奶,却听说已经死了,死在前年一个冬日的早晨,具体的时间没人知道——是死了好多天才知道的。后事是村里出钱办的,简简单单,三下两下完事了,也没有相送的亲人。

听了,心头酸涩涩的,半天晴朗不起来,怎么会死呢,怎么会突然地死了呢,怎么能够这么早就死了呢!真的有点措手不及,才多大岁数,一边这样胡乱想着,一边却也责怪自己的糊涂,离开家几年了!读书毕业又几年了!总算起来,李老奶也该八十出头的人了,又怎么能够不死呢?怎么还能不老去呢?不过,这心里总有些不舒服,总有些疙疙瘩瘩,仿佛李老奶就不该突然地死去,不该死在我还没回去之前,不该死在我兴冲冲地想要去看她之前。

晚上睡在家里,梦见了李老奶。还是健朗清爽的样子,笑嘻嘻的正用衣兜里包着锡铂纸的糖果一一地分给我们,一边轻轻地唤着我们的小名……

时至今日,李老奶,那个五保户李老奶,连同童年一些鲜活的记忆,还是时时的让我怀想,时时地念想。李老奶在我们离家走后的那些年,在我们那些玩伴各自成家立业了之后,是不是也一样常常坐在夕阳的门口,一次次地将我们怀想,一次次地将我们念叨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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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清点评:

新年快乐!
质朴的文字,感人至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