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与朱庇特同行(一)瘗花秀士

发表于-2006年01月03日 凌晨1:22评论-0条

第一部

 第一章

 别再睡了,麦克白已经杀害了睡眠 

 我像流水不由自主地来到宇宙,

 不知何来,也不知何由;

 像荒漠之风不由自主地飘去

 不知何往,也不能停留。

 ——[波斯]海亚姆

张守拙被冻醒过来的那个时刻,世界上发生了多大的事他可一点也不知情。他感到脸上有冰凉的痕迹,以为是下雨了;伸手在地上摸了摸,只觉略微有点润,像是隔夜或更早就下过的样子。他揉了揉惺松的睡眼,很不高兴地嘟哝了一句,接着打了一个世界上最长的呵欠;呵欠还没打完,头一歪又坠入了梦乡;方才发出第一声呼噜他又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当他刚刚入眠时,有个人依稀在他耳畔说:“快别再睡了,麦克白已经杀害了睡眠。”

然而当他爬起来想要看看是谁在说话时,却连根人毛也没找到,只有早春时节刺骨的山风呼啸着、追逐着跑过耳畔。他很响地骂了一句,正要重新倒下去睡,猛然瞥见脑袋下枕的那个物件白森森地闪了一下寒光,细看之下竟是一具骷髅。这下他可真给吓坏了,惊叫声还来不及发出,人已弹丸般一蹦老远,那阵挥之不去、沉如泰山的睡意一下子就跑过了对面山岩。

张守拙一直跑了九百九十步才停了下来,累得气都喘不过来。这时他才发觉情况有些不对劲。他记得昨夜他明明是住在一个远离尘嚣的小山村里,可现在就算把山望穿,也看不出一丝曾有人迹的样子。“我怎么就睡在荒野里了呢?”他半是诧异半是沮丧地想。但是多想一会头又疼了,天空又柁螺般地旋转起来,就随手把这事抛在了路旁,懒得去管它了。“可我再也找不到出山的路了,我还怎么回家呀?”他孤零零地站在空空的山里,头一遭这么强烈地感到了孤寂和无助。

这时那个看不到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张守拙注意地听着,他觉得那声音很奇怪,有点像巴松,或是大提琴,那么浑厚,那么不可思议地圆润纯净而又具有极强大的动态范围。随后他就不再从声乐角度去分析它了。因为它传达的信息对他无比的关键。它说:

“你就从这儿一直往前走。到了分岔的地方会遇上两个人,一个是个老太婆,另一个是她的儿子。他们也要进城,你跟着他们走就行了。”

张守拙按着声音的指引走了好长一段路,才来到那个岔路口。路旁有颗很大的冬青树,他看着非常眼熟,可他思来想去也没记起是哪部影片。最后他恍然大悟地对自己说:“我一定是到过此地,然而何时何因,却不知详了。”然后他觉得自己好像在这树下还曾有过一段不寻常的经历。再往深处想时记忆倏地短路,脑海里顿时伸手不见五指。

那两个人还没来。张守拙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同时又觉得身体十分疲惫,浑身燥热难当,就顺势靠着树干坐了下来。不过这下他可并没有马上就睡去,——事实上那也不是他的习惯:他一向是容易失眠和偏头痛的;只不过是从这会开始才莫名其妙地感到疲惫;尽管睡得并不安稳,甚至还恶梦连连,却仍然总是觉得睡不够。——因为他觉着今天的事委实太离谱了:怎么一个人在睡了一觉之后竟然可以什么都不记得了,而昨天的一切又都会变得面目全非;如果不是还记得自己是谁 的话,他还真不知该何去何从了。

他这样坐了足有半个小时。这段时间内,不时可以听到从山谷里、岩石后传来一些凄惨的怪叫声。可他的耳朵却毫不客气地指出他的错误判断。作为一个练过声乐并具有相当辨别能力的重要器官,它坚决要捍卫自己的地位和尊严。依它听来,这种在世上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声音只能是一些精神紊乱或严重衰弱的人臆想出来的。然而不久后张守拙却切切实实地看到了那声源。

这时在对面山湾的一片树林里闪过了两条白影。尽管它们跑得闪电一样快,但他还是看清了它们的形状。它们长得很像人,也就是说,它们极有可能就是他张守拙的同类,以至于他一时还弄不明白在这个鬼不生蛋的地方怎么还会有人来捉迷藏。不大一会工夫,它们停了下来,躲在树干后偷偷向这边张望,其中一个还怯生生地向这边走了两步。看来它们正犹豫着要不要邀他一块去玩。但张守拙始终不动也不说话,于是它们也就失去了兴趣,怪叫着倏地融进了泥土中去。

这个结局令张守拙大吃了一惊。开始他还饶有兴趣地看着它们打闹,这时却吓得簌簌发抖,因为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两个影子原来就是传说中的鬼魂。他很想马上就逃到天边去,可是黑沉沉的夜空里并没有一朵撒谎的云,而且他等的人还没来,他就不能先走,否则他就无法回家。然而这么久了也不见他们的踪影,他渐渐地产生了疑心,怀疑起那个给他指路的声音来。但他马上就否定了这种毫无把握的猜测。他觉得它虽然很怪、很陌生,却着实透出一股让人不忍猜疑无法不信的挚诚;并且那声音是多么悦耳和优雅喔;虽然他还从没听到过有谁会有着如此清冽而富于磁性的嗓音,可也并没因它是一种新生事物和稀有现象而排斥它,甚至是害怕它。

这时他感到了一阵强烈的因坐得过久而导致的腰酸背痛,便扶着树干想要慢慢地站起来活动。不料刚刚一站起来,一大片密密匝匝的黑蝴蝶潮水般骤然涌入眼帘,他甚至都听到了它们撞击他的眼镜片的“嘭嘭”声;同时大脑里一阵翻江倒海地晕眩,刹时出现了为时不短的真空状态;这使得他一个前冲,几乎摔倒在地;他连忙扶着树干,颤颤巍巍地重又坐了下去。“我怎么就变得如此不堪了呢?”他无限苍凉地想:“难道我竟然已经老朽了吗?可我才十八岁呀,也就是说 ,才刚刚步入青春的门槛,却便被衰老猝然击伤,这是什么道理?”

黑蝴蝶还在眼前萦徊不去,虽然数量正以肉眼难于发觉的速度逐步递减,但对于一个陷入困境情绪低落的人来说,却不啻于不散的阴魂那般令人心烦。他生气地挥手去扑打它们,然而没用。于是他也就心灰意懒,不愿再去白费力气了。他想这大概是由于饿了的缘故。而饥饿是最能消耗人的体力和精神的。这样一想他的情绪就基本稳定了下来。他觉得自己之所以会如此虚弱,不过是因为饥饿,这可真算不得一件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他甚至还有些高兴了,因为他觉得自己大概还不止是没吃饱,甚至可能很长时间都没碰过任何食物了。这对于一般人来说,绝对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它们一定早就饿死了。而他却只是感到了一些疲乏而已。这正可说明他的身体十分正常,而且还挺不错。他兴高采烈地想到:“我都可以成为一个饥饿艺术家了。”

黑暗中传来很响的脚步声,敲得大地也直呻吟。如果不仔细听得话,根本听不出来走来的是几个人。因为其中一个人是踮着脚尖走路的,轻得象猫一样的足音几乎完全淹没在另一个人制造出来的响彻山谷的轰鸣声中了。

走来的是一个老太婆和她的哑巴儿子—— 一个满脸横肉,壮得像犍牛似的屠夫。他们一见树下躺着个人,顿时高兴得像见了糖果的孩子,迫不及待地直奔过去,人还没跑到,眼睛里已先伸出毛茸茸的爪子,挟着一股腥气抓到睡觉人的脸上。张守拙觉得脸上有点痒,伸手把爪子们拔挪开,嘴里不清不楚地嘟哝了一句什么又睡去了。

这时那两个人不知为什么一齐停住了,相互吵了起来;吵得很大声,几乎都忘了旁边还睡着个人;如果不是都对对方有所顾忌,差不多就要打起来了。张守拙一骨碌爬起来,不解地望着眼前这两个不速之客,问道:“你们干什么?”

两个人立即住了手,相互拉着手指头转起了圈子,边唱边跳,亲昵得跟一个人似的。刚才那些动作由于收拾得过于仓促而显得有点手忙脚乱;此时它们正从嘴角的褶皱里和肩膊的抖动中鬼头鬼脑地向外窥探。老太婆舔了舔干瘪得向内缩成个疙瘩的嘴唇,甜甜地笑着说:“我们没干什么。我们正玩儿呢。你要不要也来一块玩?”、她笑得那么自然,以至于张守拙都要以为刚才所见不过是未褪的残梦了。但是这时老太婆突然冲着他的脸尖叫了一声,声音里透出莫大的恐惧。张守拙还以为她要扑上来咬他,连忙闪在一旁。然而老太婆叫完后却骤然转过身,脚不沾地地跑了。她跑得比山里最快的兔子还要快,转眼间就消失在前方的山坳背后去了。哑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也模仿着她那样,冲着张守拙的脸闷声闷气地叫了一声,然后也跑了。他显然没有他的母亲跑得快,而且还不断的磕磕绊绊,但是不久后也在老太婆跑过后留下的衣服的光影中滚过了山坳。

张守拙一下给搞懵了,弄不清他们在捣什么鬼,但他却明白了一件事:如果就这样让他们走了,他也许就再也回不去了。于是他追了下去。

说来也怪,刚才他还疲乏得要命,这下子却像是浑身充了电似的有用不完的劲,双脚几乎都没沾过地;急火攻心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真的飞了起来,最高时和小鸟在同一水平线上,最低时也是踏着草尖掠过。所以他几乎没花多大工夫就追上了他们,并且还一直飞到前面去挡住去路,迫使他们不得不停下来。

张守拙见他们抖得筛糠一样,头都快垂到裤裆下去了,就努力镇定下来,用最最轻柔的语气说:“我理解你们。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突然出现个人,谁都会犯疑心的。你们一定是把我当成鬼了是不是?其实你们完全不用害怕,我可以诚恳地告诉你们:我并不是鬼;和你们一样,我也是个活生生的人……”这时他看见老太婆露出一种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表情,就像大便快憋不住了似的。张守拙装着没看见,继续说下去:“我可能是城里人,是个学生。我也许到这里来了一天,也许两天或者三天,谁说得准呢?刚才我一醒过来就什么都记不得了,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回家。所以,我是想跟你们一块进城。我说的是真的。或许我们还可以成为很要好的旅伴呢。”

他说完之后就注视着他们的反应。哑巴这时正在一旁恶狠狠地踢一块凸出地面的石头,他做这事做得很投入,因而也就没能听见张守拙的话。老太婆和他刚好相反:她一字不漏地听着,并且还不时地 偷偷抬起头来观察张守拙的神色;这时她马上接过话头说:“是的是的,这山里头的路硬是不好找,刚刚走过也许就会忘得一干二净的。那我们……就一块走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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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是刀客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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