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图腾》随笔
多年以前我就在心里勾勒了一幅画面:远方。湛蓝的天空,风儿牧着云,悠悠地飘。寥廓的草原,牛羊满坡,闲散地吃草。我,着素衣,骑白马,手执红缨鞭,奔驰纵横,独啸长风,在速度与开阔的极限里体验生命中的大美……当森林在我的记忆中渐渐消失,我知道,那个策马西风的自由梦,该结束了。唤醒我的,除了肆虐北方的沙尘暴,还有姜戎的《狼图腾》。
作品的解读不外乎两种方式:以我观物。以物观物。我不是个理性的人。看人看事看花看草看世界,都撇不开自我。当代小说乏善可陈,能叩响灵魂之作更如凤毛麟角。作者姜戎,以史诗般排山倒海之势展现了内蒙古额伦草原的纯美和壮丽。与大草原相呼应,整部作品叙事宏大,笔调苍健雄浑,不失美感,厚重硬朗,又不乏柔情。强劲的震慑力,丰厚的生命意蕴,透过字里行间,也透过古老又原始的美丽草原,直抵人心。他以一个知青的经历,以一个学者的视野,给予额伦草原,给予人类生存的土地,给予人类精神家园最深切的关注。
草原,是大自然惊世骇俗的手笔。它令人震撼,令人无法漠视又难于抒怀。那种开阔,你可以感觉,却无法形容;那种辽远,你可以体会,却无法抵达。万年草原,延续着万年的生机,也重复着万年的残酷。那里有边缘性的宁静与安详,也有边缘性的嗜血与杀戮,似一片绿色海洋,时而平静,时而汹涌。它以广博的胸怀,孕育了各种生命,低级的,高级的,弱小的,顽强的。这些生命在丰美的母体上互相斗争,又互相依存,组成一个有机的链条。然而人类活动严重破坏了这种平衡,使得维系了千万年的草原生物链大厦将倾般溃败如蚁。美丽的天鹅被猎杀了,天鹅蛋也下了锅;飘逸的白芍药被连根刨起;勇猛的草原狼躲不开先进武器和交通工具的围剿;广袤的草原不堪不懂爱护草原的外来人粗鲁践踏……
美丽顷刻间覆灭,生命转眼凋零。还有什么比毁灭更让人痛心,比愚昧更让人绝望?
草原牧民毕利格,熟谙草原,热爱草原,保护草原,尊重草原上所有生命。他以一个末代游牧老人宽泛而深邃的爱,虔诚地依顺腾格里(天)魂灵,神圣地守望草原血脉,庄严地赞颂所有在草原上艰难生存的生命气象。正是这种草原一样的大爱,增强了整部作品的恢宏气度。他是草原的守护神,也是全书的精神载体。
就如《聊斋》里的鬼怪狐妖,在蒲松龄笔下个个妩媚纯良又极富人情味儿,狼,这个让汉人闻之色变的猛兽,同样被作者赋于了独特的东方气质,以及有血有肉有骨的既丰满又复杂的审美意象。小说以狼为叙事主体,通过一场场跌宕的人狼殊死鏖战,淋漓尽现了狼的智慧,勇敢,机敏,强悍,团结,耐力,神秘,狂妄,雄心,凶残,狡诈,贪婪,以及强烈的家庭责任感,高度的组织能力和团队精神等个性品质。场面惊心动魄,情节扣人心弦。更有主人公陈阵与一只小狼共舞的生死缠绵,将笼罩在没落草原上空悲壮苍凉的气氛推向高[chao]。
草原生物链上微妙又复杂的角色——狼,以及草原牧民对狼的那种又爱又恨又学又拜又杀的微妙又复杂的心理,交织,纠结,演绎,令人抑郁,也令人开阔。恶劣的自然环境下,生存,是每一种生物的信念,和不屈意志。草原,是所有鲜活生命的依托,是大命,是天道。而草原质地不断恶化、退化、沙化,从丰饶到破败,不仅无力供养昔日生生不息的那些生命体,也最终将驰骋草原的游牧民族逼进了死胡同。草原万世绵延的葱翠,小狼桀骜难驯的一瞬风华,渐渐被黄沙掩埋,被短视又贪婪的人类终结。作者采用两种笔触,在展现草原的生存残酷性及论理时高歌猛进,在描绘原始草原的纯美及小狼悲壮的一生时迂回低徊。两种基调错落更迭,撼人心魄。作者以无限悲悯的情怀,饱蘸笔墨,抒写了一曲草原文明的悲怆绝唱,一曲狼精神的沉痛挽歌。
姜戎是个笔名。透过这个名字,依稀能嗅出历史上曾活跃在北方,也曾叱咤中原,横扫欧亚大陆的那些马背上的民族的骠悍气息。而这种野性,也就是作者极力赞颂的狼精神,随着草原的退化而退化,也随着草原的消失而消失了。千年传奇依然在耳,风云往事终不可回环。那些已经辽阔了千年万年的大草原,最终在历史的进程中退位,变成荒漠。也还将荒漠下去。荒漠千年,万年。荒漠到无垠。
历史上,农耕文明与草原文明相互对峙,此消彼长。作者情绪饱满地追忆并弘扬了游牧民族创下的军事辉煌,通过狼性来揭示潜藏得隐蔽幽深的人性,并以笔作戈,将矛头直指儒家文化,以及长久以来儒家文化熏陶下汉民族的集体诟病。学者姜戎,三十年磨一剑。他避开了动物题材的狭隘,也摆脱了知青文学的肤浅。他没有停留在原生态层面,而是通过穿插进大量的理性论述,将作品提升到文化层面。
然而,姜戎终归是学者。也正是这些文化宏论,降低了小说的阅读快感,使得作品艺术性尚可,文学性平平。作者所张扬的狼性文化观,反复被提及,又游离于情节之外,并没有达到作者预期(或自认为)的那种相辅相成,延伸故事意味的升华效果。甚至,那些有些做作,有些沉闷,有些突兀的论述,如同一个文弱诗人携带了一把沉重的利剑,欲舞不能,欲弃不舍般难受。主人公陈阵,犹如一人饰演了两个角色,在“变脸”时显得生硬,虚弱。尤其那个赘在后面的长长的尾巴(理性探掘部分),简直与作者一再批判的汉民族国民性一样糟糕。所谓仁者见仁,学术风格渗透进小说体裁是否成功,姑且不论。但小说毕竟是小说。就像《红楼梦》,无论怎样足俱社科知识,也绝不等同于《天工开物》,这是显而易见的。
当天神般的白狼王率寥寥残兵被驱逐出家园,当军团和移居农民以赶尽杀绝的手段葬送了草原的苍翠,当草原超负荷承载牛羊鼠兔而生存环境恶化终至奄奄一息,黄沙遍野,毕利格,这个末代游牧老人,确实有理由比断送了百年江山的帝王还难以接受这个残酷现实。先贤顾炎武有亡国亡天下之说,套此论,一个王朝的覆没不过亡国,而草原的无存,才是游牧民族的灭顶之灾。老人悲愤无望的泪水,洒向不知忧愁的野菊花。菊花也哭了。哭得苦涩,绵长。
话外有话:
关于“狼羊哲学”,终是不吐不快。
作者将草原文明、西方文明喻为“狼性”,将农耕文明、汉民族、儒家文化喻为“羊性”,并且认为中华民族的没落就在于越来越“羊性”,而我们自救的办法就是应该找回“狼性”,因为“狼性”才是社会发展进步的原动力。
观点新颖,也有让人不得不认可的层面。但这种界限划分未免过于简单,而且粗暴。单就草原生态链上就不只“狼”与“羊”两个环节,还有人,还有草原,还有天。而历史发展到今天,农业文明又不可避免地为工业文明所取代,如此,两元,四元,或者几元论都是独断的,主观而且滞后。
虽然作者引经据典,甚至不惜生拉硬拽地罗列了大量史料,但其最终指向,即“龙图腾”的前身,或者说原型,是“狼图腾”,并且,“龙图腾”应回归,或者说“进化”到“狼图腾”,毕竟缺乏信服力。
龙图腾这种说法本身就很牵强。实物形态上图腾是一种物体,一种符号,一种标志;意识形态上图腾是一种精神,一种崇拜,一种信仰。从这点来说,游牧民族确实比汉民族幸福。因为他们有草原狼,有长生天,有他们遵从又效仿的精神支柱。自由而不迷茫。而自认为汉人,又被西方世界称为唐人的汉民族,也只是在依偎大汉盛唐的那点儿余温而已。尽管如此,将华夏文明的起源追溯到“狼”的身上,又将封建王朝的逐渐衰败及近代的落伍完全归咎在儒文化这只“羊”身上,在立论上就不能成立,更何况论证过程还有欠周密。毕竟,从创世纪之初,到原始社会,奴律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从游牧文明,到农耕文明,工业文明,信息文明,是生产力提高的表现,也是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
这多少有些让人遗憾。
我相信作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也相信他不惜牺牲整体效果也要吐出最后的心声。因为那才是他最想表达的。而之前的五十万言,不过是铺垫。他兜了那么大的一个圈子终于绕到体制,制度,自由,民主的敏感点上,而且一反学者的严谨态度,浪漫地,高昂地,甚至一厢情愿地偏执己见,不能不说,让人欣慰,也惋惜。
可以想见,书中有关游牧民族给汉民族“输血”、“受精”的论调,让一些大汉族主义者的盲目骄傲心理,和如我一样的狭隘的民族主义者的朴素爱国情怀,受到了极大的伤害,甚至恼羞成怒。其实也没有必要。当作者以臆断作为前提,进而想改写中国文明史,世界文明史,乃至改写整个人类史时,无论辩论多么精彩,都是空中楼阁。
至于作者拨云见日般给中华民族复兴找到的出路,即由“文明羊”变成“文明狼”,同样也应一分为二。如顽强坚韧,不屈不挠,团结协作,勇于进取,尊严至上等精神若真正注入我们文化的灵魂,则无需嘴上嚷嚷着屹立于世界强国之林,就是那份精气神也会铸成一座山,巍峨矗立。而另一方面,由于物欲的极端膨胀,我们不是没有狼性,而是太“狼”了。无论牧民对草原狼,还是狼对獭鼠兔,都不会赶尽杀绝,他们更懂得可持续发展,懂得顺应天道,懂得世代生存下去的法则。而现代人呢?地球上每年有数万公顷森林被毁,一万多公顷土地变成沙漠,百余种生物灭绝,几万名儿童死去……如果我们还要更“狼性”地生存,更“狼性”地对待地球,到底是在谋发展,还是谋自焚?
也许作者意在梳理,整治,拯救现代人的信仰危机,使他们从精神困境中走出来。这部小说也确实触动了我的心灵,甚至也有那铮铮作响的声音。然而那声响毕竟微弱了些,只一会儿,就湮没在外面的喧嚣中。一如那湮没在漠漠黄沙中的浩瀚草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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