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时,我上学了。上学后过的第一个大年,虽然因成绩“欠佳”而未得父母赏识,年例压岁钱却还是应该给的。妹妹一元,弟弟一元五,我领了两元。那时上三年级之前,压岁钱简直没什么用,根本没地方买吃的去,只是那份喜悦,那份憧憬,却是什么也换不来的。
正月里我们将得来的一枚枚爆竹在门槛上点燃、搁在舂米的石臼上用铁锤砸响、掼进深井里“嘭”的一声、丢进池水里“卟”地冲起一串水花、抛向空中打个晴天霹雳、丢到人后骇他(她)个半死、甚至用指甲扣捏住电光石火“轰隆”一声震得手指疼痛发麻。爆竹放完后,或又下了一两场大雪,将不少竹子尾巴压得伏到地下起不来。村后一里外的茶林还在白雪的怀抱中酣梦,后院柚树肥肥的叶子墨绿墨绿的,在积雪的呵护下一尘不染,凑近静心闻闻,一股淡淡凉凉的幽香沁人心脾。而那株梨树,似乎已明了春天又将来临,于雪花片片中含情脉脉地等待,等待那满树冰清玉洁的情怀在春光里绽放,与人面桃花争妍斗艳。
为了吃那挂在屋檐下的冰柱,早晨我们举起大人们耘禾用的长长的竹耘竿轻轻一勾,一枝玲珑剔透的“水晶”便坠入我们张开等待的衣襟中。早餐后,我们有时围在炭盆旁,听爷爷讲薛仁贵征东、征西,或那精灵古怪的狐狸精故事。有时爷爷歪着头想了半天,一时却再想不出什么典故来,我们颇觉失望,遂一哄而起,吆喝着推搡着窜出门外,打一回雪仗,堆几个雪人,不尽兴决不独回。村后半里外有一个“平土地”时完全浪费了数村人力物力废弃的人工深港,掘起的红砾土高高地堆于两侧,口阔底窄,呈倒梯形。东西走向,有一里多长。正月的雪飘过后,若从干涸了一季的港底仰望,两边的砾土堆宛若两条白龙于空中静舞,而北边与茶场毗邻的小松林,梦一般轻柔的松涛尚隐约可闻,仿佛来自遥远的天国。我们这群不怕死的孩子便将夏秋攒下的野葛粉藤供献出来,搓成长绳玩“火车”游戏,十几个娃娃“串”在一根长葛藤上,由“火车头”带领着满村、满山满野地疯跑,又从那港上连滚带爬地滑溜到底部,跌抱成一团,在齐腰的积雪中兴奋得大喊大叫,从跨港的石砌拱桥内及西边坡上长渠处传来“哈、哈”、“哇——哇”的回响……。
不久,春,真的又回来了。村后那片竹林里,婷婷玉立的竹笋,如文静的少女,沉浸于羞涩的往事。朝阳唤醒了栖于竹林围垣常青树上的斑鸠鸟,一声振翅,惊落了竹笋嫩尖上的一粒露珠。而更多纯情的露珠,守候着阳光的来临,于温暖的抚摸下,放射出一生中最美丽的灼灼光彩,无怨无悔间,升华为一种空灵渺瀚的境界。有时春雨霏霏,雨后碧空如洗,我们这帮小孩,便来到修长挺拔的竹笋丛间,轻轻褪去那年长的笋衣,扎成小船,让它们随着雨后溪流,去追寻那童贞的梦想,或是做成笋叶鞋,穿在脚下,登上村后那红土坡顶,眺望与鄱阳湖连成一片的水天茫茫。
竹笋成年后,竹林东边毗邻的几家小园围栏土垣上,野刺霉、毛苷早已是生机盎然。剌霉嫩枝香脆可口,是我们的喜爱,花则有白、有红、亦有黄,热闹不凡地竞显各自的芳华,时有一两朵牵牛花缠绵纠葛其中。泥土湿润而温香,正是姹紫嫣红开遍。空气中浸润着花香与鸟鸣,既令人振奋,躺在丽日下柔软的草地上,又有些昏昏欲睡。紧挨竹林与小园有一泓池水,然后是那条村后的大路,路这边顺着村子的坡度往下是三个小方塘。这时池塘绿油油的水草与青苔中,黑漆漆的蝌蚪成群结队地游着,在将来青蛙王子邂逅梦中情人的季节,无论是酷暑的午后,还是星河浩瀚、清风送爽的深夜,它们都会在田畴林边、溪下池中深情地歌唱。它们将成长为这片田野上当之无愧的天才歌手。
这几个小池塘,春日里水草招摇,清澈的池水漫过岸边花草默默地流淌,是饮牛的理想场所。夏日里满池藻萍,是耕牛们洗澡的首选之池;秋日里池底已干,其中第二个方池将成为我们中秋夜燃篝火的欢乐海洋;冬日里这些池塘更是全村孩子们打仗攻防的战略重地。
犹忆在那平底池度过的一个个中秋之夜:月儿高高地升起了,一抹清辉洒向这个外表静谧的村庄,村东几株枫树长老正在入定,月光衬出它们高风亮节的剪影。从村口走出一位小男孩,穿着一身利索的“中山装”,在与家中大人们团过圆赏过月后,衣兜里鼓涨涨的,一手拖了一大捆长长的茅柴缓缓而来。一会儿又从村前田溪小径上来了两个孩子,一路说,一路笑,这边的小男孩喊一声:喂,荣祥、国祥,你们带柴了没?带了,在后面呢!他们的谈话顿时打破了这里的沉静。月光下,一个个小孩从村子各个“出口”陆续冒出来了,一捆捆的柴草,用头顶着,用肩扛着,弯腰驮着,用手提着,乃至两人拖地抬着,嘻嘻哈哈地走近,一会儿便在那个池底与池边堆起了一个个的小柴垛。
大伙儿互相谈论着,比较着各自的月饼,什么你的小我的大,你的不够圆我的最圆啦,你的是单馅我的却是什锦馅,你的是本地货我的是从余干县进口来的,你的闻着发霉了我的最新鲜……等等。好容易等大家都到齐了,孩子王吩咐喽啰们将柴稞架到白天早清理好的池岸口的那个灶肚内,随着孩子王一声令下,灶内的柴火点着了。当第一股火苗窜出柴稞面时,周围发出了震天价的欢呼与鼓掌声!大伙争着往灶上添柴,使得火苗时强时弱,有时几近熄灭。但终究上势头了,火越烧越旺,火苗越窜越高,犹如火龙张牙吐舌地灵舞。
我们的热忱也空前地提起来了,围着这堆篝火乱蹦乱跳,扭扭屁股做做怪脸,如狂士舞蹈。在孩子王的“组织”下,我们玩起了老鹰抓小鸡的游戏:老鹰气势汹汹,往下一扑跌进池里,一群小鸡吓得哇哇乱叫爬到岸上;老鹰爬起来追到岸上,小鸡们鼓翅扑通扑通逃回池中。老鹰凶神恶煞,母鸡拼死不怕,小鸡嘻嘻哈哈,母鸡拌个跟头小鸡就跟着倒下……
灶火在众多的衣袖拂动下舞动得更欢了,火苗忽闪忽闪地,闪碎了众人在地上的身影。长茅柴在火中噼里啪啦地爆响,火龙呼呼地似欲腾空而去,火光争了月光的风头,于熊熊篝火的热力与照耀下,月亮退到了更高的空中,遥遥地观望。
小鸡被老鹰全抓走后,得及时往火里添柴。我们争着抢那拔火棍,夺着就往灶内乱拔一通,瞬时火光冲天,火星飞窜,散向四方,象长命的流星雨般渐渐消逝于夜空中。现在回忆起来,真是火树银花亦不可相拟,元宵夜走村串户的狮子火龙灯亦无法同喻,那份至真至纯的快乐,恐怕一生也不会再有了。
这时大家纷纷往灶火中投入带壳花生、板粟、红薯等生食,一边等着烤熟,一边开始摔跤比赛。胜者赢输者的月饼、香柚、甜枣、瓜籽等食品,池底与“岸”上不时发出阵阵的“加油”与“哈哈”声,俨然成了欢笑的海洋!蛮牛虽也算得上摔跤好手,但在这种比赛中,最大的体会却是:胜败乃兵家常事。
月儿早过枫树顶梢向中天悄然爬去,周围更亮了,大伙的影儿短了淡了,脸上红了醉了,有家长在村口朝这边喊:“该回去睡了!”可惜已无人听得见了。
眼看柴稞已剩不多了,孩子王上岸吆喝一声:“谁去拿些柴稞来?”话音刚落就有多人抢着说:“我去!我去!”待那些去搬运粮草的人分头消失于夜幕中后,有人提议:“趁现在闲着,大家每人唱个歌吧?”“好!好!那么谁先唱?”“我唱我唱!”立即就有几人争着站到中间来,唱起那平日唱惯了的一首首儿谣来。
很快“粮草”又大量补充来了,灶火燃得更旺了。这时就有一位正上学的小男孩缓缓站出来:“让我唱一首徐老师教的诗给大家听吧!”全场一阵鼓掌,篝火蒡,小男孩看了一眼安静下来的小伙伴们,面对明月,用那清脆稚嫩的童声高声唱道: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此刻月近中天,大放豪光,凉凉的月华洒在这群孩子莹洁的脸上,再流淌下来无声地沁入土地中,洒在那一堆腾腾不息的灶火上,更滋润了那唱诗书童黑白分明清澈的眼眸……
多少年后,当浪迹天涯的我又读到初中课本里的那首民谣:
月儿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夫妻同罗帐,
几家飘零在外头。
就不由得联想到诞生蛮牛的那个小村庄,村东那几个小池塘,一位书童唱诗时那虔敬明亮的眼睛……
第二天日晒窗棂时,忽被一阵咒骂声扰醒,迷迷糊糊的,不知是那位大娘大婶正在村中破口大骂,“哪家兔崽子做的好事?偷柴不要紧,你把我柴垛都扯倒了,你伤天害理,不怕天打雷劈啊……”
本文已被编辑[梦天使]于2006-1-2 1:10:53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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