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悠悠岁月和镶嵌在其中的往事象躺在落潮后沙滩上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贝壳一样,在记忆深处明明灭灭,闪闪烁烁。在适当的氛围里,记忆的闸门不经意打开,那些天高地远,云淡风轻的事在胸中激荡。
题记
身旁的英雄
住平房的人有走东家串西家的习惯,不分男女老幼。因为方便,只需一推别人家虚掩的门,也因为那年月家家都贫穷,无贫富差别,都很清闲散淡。
喜欢来我家串门的男人有两位,本院的孙伯伯和临院住独门独院的宋爷爷,有关宋爷爷的事,在我的邻居们中讲过,这篇只讲孙伯伯。
孙伯伯黄白镜子国字脸,疏疏落落点缀着几个麻子,小时出水痘的纪念,高个子,很魁梧挺拔,平和,善言谈,言之有物、绘声绘色。
伯伯年轻时,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抗着枪雄赳赳气昂昂跨过的鸭绿江,在前线浴血奋战了好几年,虽然说话条条有理、头头是道,在部队却没能升个一官半职,转业分到一个不大的工艺美术厂工作,因嘴上功夫不凡而当了采买员。
伯伯的单位生产绢花和工艺镜,需要大批玻璃,正是文革末期,武斗虽然停止,全国的工业生产依然很混乱,产值也很低,玻璃更出奇紧俏,东北地区只有大连厂还坚持运转。孙伯伯单位那种规模的小厂根本争取不到正规的指标,当年又不流行请客送礼,采买员只能靠自己的机智而舌战。
刚来串门时,不熟识,他没提过当兵的事。只说他们采买的趣事,其中有一件他最骄傲的事。
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他们一行两人等在大连一个需要做工作之人的家门外。等多久自己不知道,等来所等的人时,那人因为他们身上披着厚厚的雪而误以为是两尊大雪人,自言自语着:孩子们还真行,雪人做的和真人似。他们一听,怕吓着人,也没敢马上说话,只好又在刺骨的严寒里挨了一会儿,才鼓足勇气去敲人家的门。
解释过自己的来意后,孙伯伯费尽心机、口吐莲花般好话说尽、单位生产迫在眉睫的窘况介绍得言过其词,都无进展,在失望之极告辞时,主人很客气,送他们出门时脱口而出:雪人怎么走了?他们被迫道出事实真相,主人被他们的诚意和爱心所感动,他们得胜而归,而且获益很久。
当年的差旅费非常低,不够在外奔波之用,孙伯伯生性梗直做不来损公肥私的事,有时也觉得吃亏,想打退堂鼓,又看不得厂子停产,也辜负不了全厂人殷切的目光,所以一直忍受人在旅途的艰辛而又赔着钱,那厂一直没因原材料匮乏而停过产,全厂老少都过得衣食有着落,只有孙伯伯退休时,欠着厂里很多出差花超的差旅费。
慢慢熟悉了,才说出他在朝鲜打过仗,我才恍然大悟眼前这个很淡然的人,当年却是个勇猛机智的战士。
他从没具体说过哪个战役,只泛泛地说,战场上,敌人的枪声一响,就连成片,还有大炮和飞机帮着轰炸,咱们的阵地前下的就是密密麻麻的子弹雨,和密集的爆炸弹片,他们只好躲在战壕里等待。等到冲锋号一响,大家一起跃出战壕时还有点怯,看到前面自己的战友成片的倒下,山坡满是刚才还并肩爬在战壕里的战友鲜血时,眼就红了,忘了怕,也忘了自己,只想方设法地冲锋,打美国鬼子,占领阵地。他就这么红着眼睛打了很多胜仗,期间负了两次不很重的伤,在他自己的坚持下都没下过火线。
其中的一次战役他终生不敢忘怀。那次战役的名字我记不得了,战斗非常惨烈,敌我两方的尸体漫山遍野,互相交错,到赶跑鬼子,占领敌人阵地时,他们一个连只剩下连长和包括他在内的四个伤兵,大家非常害怕,以为死了那么多人就是败仗。直到开全军总结会时才知道他们打的是个大胜仗,他们是和五倍于自己的对手打,这样的仗通常无胜算,而他们不但保住自己的,还夺了敌人的阵地。活下来的人都受到嘉奖,他被授予二等功,得了在朝唯一一枚勋章。虽然立功,每每想起那尸横遍野的惨状都余悸在心。
他还讲许多作战的技巧,如躲敌人的轰炸,最好是躲在刚炸出的弹坑里,同一个位置短时间被炸两回的机率非常小;如炮弹射入了山洞,千万不能向洞里窄小的地方躲,要迅速赶到宽敞的地方,生存的机会更大;如冲锋时,勇往直前更安全,你面向着敌人,能及时了解他们的情况,才能找到安全的冲法,如果逃避,必然背对敌人,就只有死路一条。
开始听时将信将疑,渐渐成长,慢慢看许多战争的书,才理解伯伯的思想,最危险的地方才最安全,越细想越怕,伯伯是在战斗实践中总结的规律,那是多少条鲜活的生命换来的,所以坚强的伯伯会怕,也渐渐佩服伯伯的机智勇敢。
我和孙伯伯的三女儿年龄相仿,常去他家玩,他家墙上的镜框里有一个很精神的人穿军装的照片,我的玩伴说是她爸爸,从伯伯的脸上寻不出一点片中人的影子。我的玩伴还给我看过伯伯的军功章,是放在家里唯一的家具——大立柜里一个很普通的纸盒里,用一块红缎子包着,已经不很鲜艳。
当年正逢知识青年上山乡下,孙伯伯的大儿子恰好须要下乡,怕孩子吃亏,给孩子找了个伴即孩子的表哥,颇费了番周折两人去了同一个青年点。还家探亲才知道,这哥两不但没受过气反倒成了当地的霸王,无论知青还是老乡都怕,知青怕挨打,老乡怕被祸害。
知青里有一个很壮实、能干的女孩,被大队干部的公子不怀好意,干部公子趁天黑正要欺负女孩,女孩凄凉的求教声被正闲极无聊的哥俩听到,一声知会,互相会意,只三拳两脚,就完成了英雄救美的伟大壮举,女孩死心塌地爱上白皙高大帅气的表弟。
越冬的大雁一字排开北归时,恰好知情返城,三人一起回的城。从回城的第二天起,女孩每天早早来孙伯伯家,等大家各就各位后,开始一天的劳动:收拾桌子、刷碗、扫棚、扫地、擦家具、擦玻璃,把陈旧多年的房子清理得纤尘不染、窗明几净,一日间旧貌换新颜,中午给每天对付凉饭的小孩子们吃上热气腾腾的饭菜,下班前才发现水缸空空,抄起水桶扁担,很快,她挑着满满两桶水,腰不弯大气不喘,细细长长的扁担两头颤着,水不愿呆在桶里欢快地蹦着跳着一路高歌进了门,直到缸满盆平才罢。等伯伯和孙娘踏着沉沉的暮色疲惫归来时,女孩已煮好了香味肆意的手感热汤面等待着,老两口被家里的变化惊得目瞪口呆,喜欢上了勤劳的女孩。原来女孩妈妈一直体弱多病,孩子又多,女孩又是头生,很小时稚嫩的双间就担起妈妈的重担,身体也好,从不打怵干活。
第二天是个暮春时节的晴朗天,勤劳的太阳很早就爬得老高,照耀得暖洋洋,女孩先拆洗被褥,破旧的被里被面在她精心搓洗下,白是白、红是红、花儿都逢春争相怒放、娇艳亮丽,洗净的衣物凉了半院子,还把硬得板一样的被胎也凉在空着的晒衣绳上,拿根粗壮的树枝用力敲,灰尘就在阳光下飘飘洒洒、飞飞扬扬,终轻飘飘落地成了过往,经阳光烘晒的棉花恢复了弹性,绵软如新,等下班的人晚归时,棉被已经缝得密密实实,叠得整整齐齐摆在炕上,热乎乎的晚餐正待倦人吃,全家人睡在久违了松软温暖的棉被里,都再不绻着身子,把腿伸直直的,连梦都温馨得粉蝶翩跹蜻蜓舞,小鸟嫌人鲁,人跑得飞快,追得上嫌他的小鸟。
爸爸妈妈和弟弟妹妹们迅速接受了女孩将进家门的事实。
孙伯伯的早晚遛弯改成在园子里脱土坯,黄土掺碎麦秸再加水和匀成泥,把木制长方行模子摆在地上,加泥、踩实、磨平、从上方取模、晒干即可。早晚各五十块,坚持一月有余。
初秋,天高云淡麦浪黄,弯枝青果狂,孙伯伯家在一个星期天树房梁,不知巧合否,我家也在同天上的梁,他家的房是土坯墙灰瓦房,我家的是红砖墙洋瓦房,我年幼,不知暗中蕴藏的攀比,还高高兴兴去孙伯伯家凑热闹,我家的鞭炮震天响时,没看到伯伯脸上流露出丝毫的妒忌和不适之意。
房子内外墙抹平干透后,准新娘麻利地把墙糊成浪漫的淡粉色,棚糊的雪白雪,崭新的饭桌上放着漂亮的玻璃花瓶,里面插着孙伯伯单位赠送红胜火、白如雪庞大的一束娟花,花外还系着柔柔的红纱巾,靠桌的墙上挂着块鸭蛋型的大镜子也是孙伯伯单位送的,花的美和影的美相互激发、相得益彰;窗户上、门上挂的是准新娘手绣的窗帘和门帘,窗帘是洁白的底色上长着古老的虬枝,枝头开满火红的梅花,两只可爱的喜鹊站稳在枝头,逼真得能听到喜鹊的贺喜声,门帘也是喜鹊登梅,梅花褪成粉红色;大大的床上铺的也是准新娘的杰作:洁白细密厚实的一块布,正中绣有七色七朵巨大的牡丹花,有的羞涩地打着朵、有的刚咧嘴微露笑意、有的想笑还掩、有的爽快地哈哈大笑、有的笑已凝结、有的笑过了,花旁傍着葱葱郁郁、生机盎然的叶。四边各垂下很大一块,下边抽去布的经线或纬线自然成流苏,流苏根部由很别致的扣隔成犬牙交错的两行菱形块,流苏剩余长长的部分自然地垂着。那是小小的我看到最美丽浪漫喜气洋溢的新房,令我着迷,它对我有挡不住的诱惑,只要门开着,羞涩的我就会鼓足勇气去观看,因为我从没干涉过那些美,而且总是一脸的陶醉,伯伯家的人也喜欢我常去,因此我也听到一些我理解不了的事情。先听到孙伯伯很抱歉地和准儿媳说:家里孩子多年龄又小,条件也不好,实在酬不到钱盖砖房,已经尽力了,你们还年轻,又都很有能力,自己努力改善吧。准儿媳笑颜如花:已经够好了,我非常满意。结婚的前一天,准新娘的闺中好友羡慕她的新房时,她却小声说她的新房象狗窝,我疑惑她的观点差距这么大?我更疑惑,新房的美丽怎么能和狗窝的破旧相提并论。也觉得准新娘有说不出道不明的可怕。
转年的初春,料峭春寒刚刚被温暖驱逐走,温暖的杨柳风占领阵地时,新娘子生下一对双女儿,两孩子取了妈妈爸爸的折中,比爸爸黑,比妈妈白,比爸爸壮实,比妈妈纤细。孩子四个多月时,孙伯伯退休了,整天推着一个竹编的双人婴儿车,首尾各有一座位,中间有小平台,小姐俩面对面坐着,四只馒头一样鼓的小手放在平台上,爷爷慢慢推着车,还和孩子慢声细雨地说话,仿佛她们能听懂似的,满街转,从不给孩子戴帽子或纱巾,让孩子尽情的接受阳光——这大自然的恩宠。
花开花落,春去又回时,爷爷一手牵一个小孙女,满街转,还不停地指给孩子看各家园里盛开的鲜花,小孩子很喜欢我家的玫瑰色的刺梅和橘黄带黑点的百合花,她们更喜欢朝颜花,雪白、粉红或紫色缎子面一样的喇叭筒花,清晨向着太阳绽放,爸爸经常摘几朵送给两孩子,孩子拿着花翻过来掉过去地看,用小鼻子闻,还舌头舔,姐姐差点吃下一朵,欢喜得很。
秋风肆意时,传出双胞胎的爸爸妈妈要离婚,听伯伯说是真的,两人针尖对麦芒,谁也压不倒对方,又都不肯让步,互相恨不得杀了对方,与其互相仇视着勉强在一个屋檐下,不如分手更理智,只是可怜两个孩子,那么小就得遭受别离的痛苦。
婚很快就离完了,两孩子爸爸妈妈一人一个。一个冰冷的早晨,妈妈抱着号啕大哭常牵在爷爷左手里的妹妹渐行渐远时,姐姐摇摇摆摆跟着妈妈跑,企图和妹妹在一起,爷爷踉踉跄跄追出来抱起姐姐,全院人看着孤单无助的祖孙俩泪撒街头的辛酸场面,那情景在昏暗的晨曦中凝结成剪影,深深刻于我心间,轻易不敢回首,怕撕裂般的痛,也怕窗外的雨丝淋湿我的眼,虽然外面的阳光正烈。
再见时,爷爷的右手仍牵着姐姐,左手虽没孩子可牵,但仍保持牵的姿势,祖孙俩凄凉的走在熟悉的路上,再听不到孩子的燕语莺声,再也没见他们看我家的花,爸爸专程摘好多各色的朝颜花送过去,也没看到孩子脸上如昨的欢喜,只是呆呆地看花,小孩是否也睹物思人?
经历那么多生生死死伯伯,能看开生命中许多事,能宠辱不惊、大智若愚,却无法气定神闲地对待亲骨肉的离散·
死别只是一瞬的彻痛,生离却是绵延久远无绝期的痛。
后我家迁走,再没有伯伯一家人的消息·
本文已被编辑[烟雨琳静]于2006-2-9 22:00:22修改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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